天色微明,窗外似乎就有些动静。
虽然昨夜辗转一夜,慕云舒还是很快就清醒了,因为他听见窗外有些动静。
对床悉悉索索的轻微声响传来,慕云舒回过头去,看见慕容弘披着单衣打开门走了出去。
推开床头的窗,只见晨曦微光下,慕容弘肩上轻落一只信鸽,手中一条丝帛便笺,神色有些恍惚。
许是听到推窗声,慕容弘回过头来,笑着说:“抱歉,打扰你睡眠了。”
“府中出了事?”
慕容弘摇摇头:“或许只是我猜错了。”
回到屋内,慕容弘坐回床上,神色颓然。
慕云舒安慰说:“平安无事最好,何必自寻忧愁?”
慕容弘勉强笑笑:“只怕不是好事。”
慕云舒一时语塞。
晨曦渐明,透过轻薄的窗纸,挥洒在禅房内,渐渐晕出一片片明亮的橙黄。远处,晨钟悠扬,声声入耳,唤醒了睡梦中的大相国寺。
在这繁华喧嚣的汴京城内,难得有如此安宁静谧的所在。只是身处宁静之地,是否怀着宁静之心?
慕容弘听着远处陈郁悠长的钟声,喃喃说道:“已经辰初了啊。”
慕云舒静静听着,本以为他会接着说些什么。没想到慕容弘只是打了个呵欠,和衣躺下,说道:“晨钟已过,继续安眠。”
慕云舒几乎背过气去:“方才这许久,你就只是在等晨钟响过?”
慕容弘侧身卧着:“我觉浅,经不起这折腾。”
慕云舒一愣:“可是我还以为……”
慕容弘阖目微笑:“慕少侠若是睡不着了,还请自便。”说着翻了个身,“当然,别忘了巳时初刻回来用早饭。”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慕云舒愤愤然出了门。
晨间方起,就被人摆了一道,对谁来说,心情都是大受影响,所以,慕云舒准备练会儿剑。练剑,能让他能平心静气,心神归一。
禅房院内,竹林密布,宽阔之地不过巴掌大小,何况房中还有人安眠,实在不是练剑的好地方。
禅房院外,人影憧憧,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监视之下,令人脊背生凉,着实也不是练剑的好去处。
可是多年习惯,一朝难改,慕云舒觉得自己憋得很。
于是他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向僻静之处踱去。
头顶一只信鸽飞过,鸽足上似乎帮着卷信笺,想必是刚才给慕容弘送信那只,慕云舒心中也不甚在意了。
好不容易在院中还有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上树林虽是郁郁葱葱,却并不太密,甚合慕云舒的心意。夏日清晨的这一个时辰,便只有轻灵鸟语,陪伴清越剑吟。
慕云舒回到禅院时,正碰上慕云舒披着单衣独立院中,他抬头看着信鸽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明日,元皓会来接你。”慕容弘微笑着说,“趁着这几日,不妨好好清清肠胃。”
慕云舒撇撇嘴:“又不是人人都像慕容家大公子,山珍海味吃腻了过来换换口味。”
慕容弘苦换上一张苦瓜脸:“若是能不喝药,哪怕天天吃斋呢。”
话音刚落,门口有人口念佛号,两位老僧立于远门施礼,院内二人忙回礼相见。老僧也不言语,不过待身后几名七八岁的小沙弥抬过三个食盒放于地上,便躬身离去。
两盒斋饭,两碗汤药。
慕云舒早就饿了,虽在外人前不至失礼,吃相却也委实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再瞧慕容弘,先是给羲和喂过汤药,然后不过喝了几口粥,其余菜也不过略动一点,便端起了另一碗汤药。
慕云舒右臂一伸,筷子轻轻支住慕云舒的药碗,另一手还端着粥碗,呼噜呼噜喝着粥。
慕容弘皱了皱眉,将药碗端至唇边,鼻中充斥着各种奇怪气味,正想放下,却觉碗底有股力量将碗向嘴边送来,不得已吞咽了下去。
好不容易喝完,慕容弘脸皱成一团,慌忙取过茶水漱口,方才松口气,瞧见慕云舒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右手持筷一弹,筷子直冲慕云舒的碗底。
这点小伎俩当然难不到慕云舒,他凭空用双筷一夹,便阻住了飞来横筷。放下粥碗,慕云舒语重心长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像你这般不肯吃药,只怕萧大夫该头痛了吧。”
慕容弘赌气不说话,自睡去了。
慕云舒笑笑,收拾收拾桌面,静静坐了会儿。夏日暖阳微风,让慕云舒如同饮过美酒般微醺,渐渐地也沉沉睡去。
当第二天大相国寺的晨钟再次响起时,整个寺院都热闹了起来,仿佛入石的止水,涟漪四起。
即使是在慕云舒所在的小禅房,也能感受到寺院忙碌了起来。四周的僧众忙着洒扫,许多小沙弥或捧香或持烛,也有捧着香薰幔帐的,似乎在准备些什么。
慕云舒伸了个懒腰:“慕容兄,今日莫非是何节庆?”
慕容弘正对镜戴冠,闻声也未回头,随口念到:“尔时天地震动,光明照耀,祥云周复,天鼓发响,乃见千手千眼大悲观音,身相端严,光明晃耀,岿岿堂堂如星中月……”
慕云舒打断了他,问:“我只是问今日是何节庆,不是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慕容弘束好了冠,取出腰间折扇,“啪”一声打开,轻笑道:“今日六月十九,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得道。”
“那这些僧众在忙些什么?”
“自是准备节庆大典啊。”慕容弘摇摇折扇:“今日午后,汴京城内百姓皆会来祈福上香,寺中也要开坛布道,自然忙碌了。”
慕云舒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凉凉地问:“该不会你还要盛装出去上香吧?”
慕容弘笑着答道:“家母午后亦来上香祈福还愿,虽未必来此禅院,衣衫不整着实不恭。未时三刻祀毕,元皓会来接你,今夜就从水路送回洛阳。”
慕云舒听着觉这话中有话,打断慕容弘的话,问:“今日你不回去?”
慕容弘苦笑:“目前为止,所有的袭击都是针对我,我若回府,只会是累赘。之前已经刻意让元皓把我不在畅园的消息悄悄泄漏了出去,他们若是要寻我,只怕一时半刻也难。只要再拖延几日,慕容家各支族的人抵达汴京,形势就能安好些。”
“那我也不能走。”
“这里很安全。”
慕云舒指了指院门外:“如果午后我离开了,外面的武僧是否还护卫这禅院?若是不护卫,有人偷袭怎么办?若是护卫,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慕容弘愣了,片刻之后却笑了:“既然这样,只怕计划就要更改些了。”
“计划?”慕云舒刚开口,就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
“你……”
带慕云舒再次睁眼,已经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了。
一个激灵跳起来,几乎撞破了马车顶棚,慕云舒冲车内安坐的元皓吼道:“慕容弘呢?”
元皓只是给车内的小香炉添了些香,淡淡说道:“慕少侠还是先活动活动手脚,迷香方解,怕是行动会有些不便。”
慕云舒揪起元皓的衣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元皓依旧面无表情:“慕少侠还是先活动活动些好,因为一会儿,有一场架要打。”
“打架?”
话音未落,只听车外“砰砰”两声巨响,车身剧烈震动。
慕云舒尚未反应过来,车前两匹骏马长嘶,疯狂地向前冲去,周围庄丁、护卫和行人躲避不及,一时惨嚎尖叫不断。
“该死,失策了!”元皓站起一掌将马车车顶击破,一跃而起,跃过马头,力贯双掌。只听“啪啪”两声,两匹疯马应声倒地,一时竟爬不起来了。
大道两侧的高楼上,又掷下许多捆冒着青烟的炮仗,落地即炸,虽无甚杀伤力,却是声振屋瓦。慕容府一行本就是族中女眷去祈福上香,马车众多,骑手亦不少,挤挤攘攘几十匹马。众骑手多数尚能驾驭自身坐骑,马车车夫们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场面乱成一团,伤者不可胜数。
元皓几个起落,又拍趴下两匹马。慕云舒也回过神来,也飞身过去帮忙,眼瞧楼上依旧在扔着炮仗,心中大怒,一提身就上了一楼飞檐,再轻点几次,已经攀上了三楼。
三楼挤着数人,皆是普通灰褐色短褐打扮,脸上蒙着黑巾,瞧不出面目。看着慕云舒飞身上楼,也不应战,各各取出一节竹筒。
慕云舒当然能记起这竹筒里装着些什么,右手一扬,掌风击落面前最近四人手持的竹筒。
无奈楼上人数过多,那些人也不恋战,紫色轻烟马上飘散过来。
慕云舒憋口气,向烟雾内冲去,只觉烟雾刺眼,双目泪水直流,慌忙退了出来,待视力恢复,眼前哪还有那些人的影子。
就在这时,听见楼下元皓大喊:“慕少侠,快去帮公子。”
慕云舒一个激灵,翻身跳下楼,见元皓还在同疯马缠斗,忙问道:“在哪儿?”
“青色的马车!”
慕云舒回头一望,果然队伍最后一辆青色的马车飞奔而去,似乎方才的炮仗并未对惊吓到那两匹马。
慕云舒运气十成轻功,飞奔过去,只是离那辆车本就十余丈远,中途还需躲避慌乱的人群和马匹,一时追赶不上。
“车夫,速速停车!”慕云舒大喊道,马车车夫充耳不闻,驾着车拐了个弯,冲入条小巷。
慕云舒心知那车夫定是奸细,这出声东击西,只怕慕容弘难以支持。想到这里,心内更加焦急,脚下丝毫不敢松懈,将将冲到巷口,就听见木板破裂的声音,伴随着几个人的哀嚎。
慕云舒心内一沉,慌忙赶过去,马车已经四分五裂,两匹马早已不知去向,地上躺着四具尸体。
再一看,慕容弘靠坐在马车残骸旁,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嘴角渗着鲜血。想是听见慕云舒的脚步声,又缓缓睁开了眼,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你怎么样了?”慕云舒蹲在慕容弘身旁,按住他的脉门,缓缓渡着真气。慕容弘咳嗽两声,吐出一口鲜血,看得慕云舒心惊肉跳。
渐渐地,慕容弘体内紊乱的血气渐渐平复,他长舒两口气,轻轻说道:“还好,只中了一掌。”
慕云舒见他神色渐渐恢复,应当无性命之忧,这才问道:“你怎么也回去?”
慕容弘靠着车厢木板,轻轻笑道:“更改计划了。”
慕云舒心内直绞,低声道:“抱歉,都怪我。”
慕容弘笑:“不用自责,和你无关,这本就是将计就计。”又喘了两口气,说道:“等回园子再慢慢告诉你。”
慕云舒想将他扶起来,不过将将用力,就见慕容弘脸皱成一团,口内嚷道:“轻、轻点,肋骨许是断了。”
巷口脚步纷沓之声传来,元皓带着诸人赶来,一见慕容弘的样子,惊慌不已,忙让人抬出软毯铺在木板上,轻轻抬了上去。
慕容弘躺在木板上,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元皓说道:“小心尸体,都是带毒的。”
慕云舒这才注意到,这几具尸体皆是面目青紫,唇色五黑,七窍流血,死状可怖。再细瞧,每具尸体上都有许多狼毫般的乌黑细针。
“好在母亲、菀妹和羲和尚在大相国寺。”慕云舒叹口气,刚摆摆手示意众人抬他上车,就见巷口一队捕快匆匆赶来,为首一人还是熟人。
丁远山赶过来瞧了瞧慕容弘,问道:“尚好?”
“不好。”慕容弘闭上:“小丁你来的太慢。”
丁远山嘴角抽了抽:“你不是应该在大相国寺么?”
“呆不住了。”
丁远山怒喝:“元皓!”
元皓一哆嗦,挪至丁远山身前。
“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公子是怕……捕头一来,贼人就不敢现身了。”
丁远山脸色阵青阵白,也不知道是气是愧。
“既然你来了,就善后吧。”慕容弘睁开眼微笑说道:“小心搜魂针。”
“马车上装了机括暗器?”
“嗯。”
“这是你早就算准了的吧?”
“稍稍有些偏差。”慕容弘咳嗽两声,笑道:“我就在畅园,等着丁捕头的消息了。”又指了指元皓:“你也留下。”
“是。”
“同安、同济、悬壶几家医馆在汴京的大夫都召集过来,叫人把畅园的客房都收拾出来,周围店家行人受伤的都送去医治。”
“是。”
“让几家钱庄银号掌柜带人过来,银子带足了。”
“是。”
慕容弘咳嗽几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慕云舒一指点中哑穴。
“交代完没?”
慕容弘摇摇头。
元皓心领神会:“公子放心,属下会安排好的。”说罢一挥手,几名手下将慕容弘抬上了车。
慕云舒也跟了上去。
一声长吁,车厢晃晃悠悠,马车朝着畅园驶去,慕云舒这才解了慕容弘的哑穴。
慕容弘躺在车上,冷汗涔涔,一旁服侍的小童不停地替他擦着汗。
“疼?”
“嗯。”
“活该!”
“啊?”
“定下计策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慕容弘笑了:“若真算无遗策,岂不成了陶朱公、张子房?”
“所以你这是仗着萧大夫医术高明?”
“岂敢,我可是真怕了他。”慕容弘苦笑。
慕云舒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伸出左手抵住慕容弘手掌,缓缓运气疏导,以缓解他内伤灼痛。
马车驶入畅园,萧逸然早就在门口候着了,也不及同慕云舒打招呼,便着人将慕容弘抬至药庐。慕云舒跟了过去,静静在一旁看着。
萧逸然忙活半日,方才擦擦汗,说:“还好,未伤筋骨。”
慕容弘长舒一口气,萧逸然白了他一眼:“中毒兼内伤,少说休养三个月。”唤过两个小童磨墨,便取过张泥金便笺,坐下写方子。
未等方子写完,元皓恭立门口,萧逸然不过瞥一眼,说道:“无论何事,出了药庐再说。”说着将方子叠好,递给一旁的小童,命他送去配药。
元皓尴尬地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慕容弘张了口:“还是进来吧。”
萧逸然收拾收拾药囊,放好了,对缓缓趋入的元皓视而不见,只是对门口候着的两个小童说:“去告诉厨房,伴服的雪梨银耳羹不要做了,和药性相冲。”说着瞟了慕容弘一眼:“看公子精神不错,晚饭过后应当就可以施针了。”又瞟了慕云舒一眼,凉凉地说道:“看起来今天是你同他一起胡闹?”
慕云舒一愣,萧逸然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脉,不过片刻便松手,从壁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递给慕云舒:“吞下去。”
慕云舒还在发愣,萧逸然却似乎有些不耐:“都中毒了还不知道呢?”慕云舒这才回过神来,忙将药丸吞了下去。萧逸然依旧凉凉地说道:“内力倒是不错,闭气也挺快,要是再多吸一点,估计就要躺着来了。”说罢迤迤然离去。
慕容弘无奈一笑,示意身边二人坐下,问道:“有多少人受伤?”
元皓答道:“府内共计十九人受伤,只有车夫老张头被刺客击落下车,受伤颇重;其余四十三人皆是城内百姓,大多是马匹踏伤和撞伤,有二人伤势较重,尚无性命之忧。”
“善后都做好了?”
“是。”
“剩下的,等小丁来了再说吧。”慕容弘躺在床上,“云舒,你先等一下。”
元皓领诺,先退了出去。
慕容弘从袖中取出一只机簧袖箭,递给慕云舒。
慕云舒一愣:“这是?”
慕容弘轻轻说道:“袖箭里装的是搜魂针,托你带给显武兄。抱歉让你卷入此事,尚不知何时能完结。你和齐老太爷武功高强,应是不需这个,只怕有人会针对显武兄,他带着这个,至少安全些。”
慕云舒有些焦急:“现在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慕容弘叹口气,咳嗽两声:“只有期盼小丁能查出些什么了。”
“你这么信任他?”
“如果他都查不出,那我也无计可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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