碛口镇北面,有一山名卧虎山,山上一座古庙,飞檐挑梁,因位置极高,几十里外便可看到,便是黑龙庙。故老相传,在当朝洪武年间,一日下午时分,碛口上空忽然乌云密布,地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少停电闪雷鸣,骤雨倾盆,黄河怒啸,波涛骇人,在闪电中有人见卧虎山上有一黑龙盘旋。一连三日,皆是如此。不几日来了一位须眉皆白的道人,告知乡民黑龙显身,须在卧虎山尽快修庙祭祀,方能保得一方平安。于是当地德高望重者便联络了周边一十三个村社,共同筹资修建,而建庙的主材大木却难住众人,卧虎山险峻,平常人空手上山也得小心翼翼,那重达几百上千斤的大木如何运得上去?人人发愁却束手无策,一日夜间,黄河与湫水河同时暴涨,两河水相互堵截,一直升至卧虎山的半山腰,至第二日清晨,洪水退去,便见到卧虎山上留下大批木材。众人皆认为是黑龙显圣,于是就地取材,便建起了这黑龙庙。
黄河行船之人,抬头看见黑龙庙,可长长的舒一口气,便知已近碛口,可以告别那艰险的黄河水道。黑龙庙住持了因大师,以前在少林寺出家,为达摩院十八僧之一,十数年前游历至黑龙庙,于大雄宝殿中坐禅一日一夜后开口说道:“此地与我有缘,我将坐化于此。”便留了下来,因佛学精深,前任住持圆寂后被庙中众僧人推为住持。
江湖中人一提到了因大师,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佛手金刚掌。三年前,吐蕃国佛门高手的萨摩罗来到陕西,这萨摩罗虽是佛门弟子,那争抢好胜之心,却与凡人无异。萨摩罗练的是“龙象波若掌”,在陕西各处寺庙挂单听讲,并切磋武技,竟然未逢敌手。一日渡过黄河,远远望见卧虎山上黑龙寺,便如往常一般,上山礼佛,而后讲禅,最后要求比武较技。了因大师不愿着相,坚决不肯比试,萨摩罗竟然搬了一个蒲团,守住庙门三日,不让僧众与香客进出。庙中武僧与他理论,拳脚上又讲他不过。没奈何,了因住持让小沙弥将萨摩罗请入禅房,关了殿门,其间发生什么事情,却无人知晓。只是一炷香后了因住持开了殿门,萨摩罗合十而退,从此再也没来过。后来庙中僧人发现殿中化纸大香炉上有一清晰掌印,深有数寸,整整齐齐,如刀削虎凿,掌印边缘却无半点破损,众僧猜想,这是了因大师的佛手金刚掌所致,让那番僧知难而退。消息不胫而走,便有不少武林人士前来观摩,矫舌赞叹,再看那了因住持,枯干瘦小,两眉低垂,实在是想象不出这个风吹都会倒的老僧有如此功力。更有些江湖妄徒,要与了因大师印证武功。了因命人将香炉收入杂房,一年多后,事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吕梁三杰心中一直在转同样的念头:像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僧,有谁会去杀他,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韩光远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也懒得与他们分说了。此时夕阳落尽,天色已暗,店中已点起了灯火。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大头矮子慢慢走下楼来,身材滑稽,但是却无一人敢笑,因大头环眉厉眼,让人觉得害怕,楼下本多人喝酒斗拳,闹哄哄的,这人一下楼,把那巨头转了一转,环眼如电,各人都不由得心下一澟,都安静下来,不敢出声。
楼上又走下来一人,声轻如猫,是一个中年女人。楼下大多是些行走商人,要么就是如吕梁三杰这般的武林人物,看女人是共同喜好,然这女人只看一眼,大家忙不迭的把目光移开。这女人长得不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一股冷意让人直透脊背,虽是秋天,但是这女人一现,却如寒冬一般。
店小二为他们牵过马匹,二人上马而去,直到二人去远,众人方才长吁了一口气,继续开始饮酒谈笑。
韩光远喃喃念道:“果然是阳煞郑关远和阴煞马芸。”
那饶姓老二先前一直将头低下,想到自己来店时说让他们滚出去,虽然知道这阴阳二煞未曾听见,但是没来由的感觉害怕,现在见他们骑马走远,终于还过魂来,便问:“韩大哥,这阳煞怎会如此之矮?”
韩光远白他一眼,说道:“阳煞郑关远本来身高八尺,比你高得多了。后来练习内功走火入魔,筋骨尽缩,硬生生的缩到不足五尺,若是常人,便痛也痛死了。他却得以幸存,实在怪异得紧,另有一件怪事,他的手却不曾缩小,比常人还要略大一些。听说变矮之后,大力金刚爪功力更胜从......”
韩光远话音戛然而止,因他看到从楼梯上又下来一人,三十几岁年纪,一袭白衣,俊眉星目,面如冠玉,唯一让人觉得略不协调的在脸的正中长着一个鹰勾鼻,却不影响他的整体的浊世佳公子的感觉。此人嘴角挂着一丝慵懒笑意,闲步寻阶而下。在出门前,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往韩光远的方向瞟了一瞟。小二签过来一匹高头白马,那马甚是雄壮,更奇的是通体雪白,并无一根杂毛。这人走到马前,未见如何动作,人已在马背之上,那马四蹄腾空,飞也似的去了。
“这就是东方一剑?”那病汉脸色更见灰白,“怎么看不到他的剑?”
包打听嘿嘿干笑道:“东方剑的剑,只有死人才能见到。他的碧海观涛剑法听说只有七招,而杀人只用一剑。你老弟最好不要看到他的剑为好。酒足饭饱,我们也该走了。”
三人唯唯而应,便起身走出,店小二又过来殷勤相送,四人却不再言语。
黄河客栈,是碛口的一家专做下等贩夫走卒生意的客栈。在二楼的最东边的一间客房之中,烛光昏暗,王一鸣靠桌沉思,药幡横在桌上,回来已近半个时辰,杨应尾见义父一言不发,便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烛花一爆,王一鸣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见杨应尾坐在旁边,目光之中,尽是疑惑。便微微一笑道:“尾儿,你可以问了。”杨应尾问道:“义父,东鹫是什么?”
王一鸣笑道:“尾儿,此事说来话长,得从三百多年前开始说起。”杨应尾吐了吐舌头,诧道:“三百多年前?”王一鸣道:“北宋中叶年间,当时武林之中的五位绝顶高手相约在华山比武,以确定谁是天下第一,这场比武被武林人士称为华山论剑。这五位前辈在华山之巅决战了七日七夜,最终全真教的掌教重阳真人胜出,便确定了五绝排位,叫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后来每隔二十五年,又有两次论剑,均成为武林佳话。”
杨应尾遥想当年五大高手在华山绝顶,冷月高风,剑气纵横,不禁欣然神驰。听得义父继续说道:“后来蒙古入侵中原,华山没有再论剑。直到十八年前,中原大侠孟忠英——孟大侠是大侠郭靖的第九代弟子,希望佳话重续,再现前辈武林风范,便极力组织本朝第一次华山论剑。十八年前八月初八,直到中秋之夜,决出了四个武功绝高的前辈,巧的是这四人均是复姓。这四人分别是‘东鹫’东方白,‘西雁’西门素彦,‘北鹰’南宫飞云,‘南凤’独孤凤,四人难分轩轾,却没有第一。”
杨应尾方知东鹫原来是一个人,先前在酒楼之中,看到那汉子说了东鹫两个字,边上的三人都是脸上变色,甚是紧张,心中便充满了好奇。当下又问道:“义父,你去论剑了吗?”
王一鸣莞尔一笑:“当年我才二十来岁,入师门不到两年,哪里够资格去论剑?即便是现在,我的武功和那四位前辈相比,还是天差地远。”他沉思一会,又摇了摇头说道:“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尾儿,你要记住义父的话,武学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学无止境。”
“噢。”杨应尾应了一声。对义父的武功和别人相比天差地远却是不信,在他的心目当中,义父即使不是天下无敌,也是少有对手了。
王一鸣望着窗外,此时正是九月初六,残月似钩。凝神半晌,继续说道:“西雁是我的恩师,当年我随同两位师兄一起在华山服侍师父,有幸得见四位前辈的武功风范。那七天七夜的比斗惊心动魄,现在想来,如同昨日。师父连用‘震元掌’、‘青松剑’、‘七伤拳’三大绝学,却未曾胜得一招半式。”
杨应尾又问道:“义父,你刚才说的南凤独孤凤老前辈,是女的吗?”
王一鸣答道:“是啊,这位独孤前辈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当年可能就是二十来岁,四人之中以她功力略逊,然剑法通神、鞭法精奇,连斗七日七夜,丝毫不落下风。看起来娇怯怯的身子,竟然位列四绝,真是厉害之极。”
王一鸣面色一正,凝声说道:“先前在那聚龙楼中,最后从楼上下来的汉子,就是东鹫东方白的儿子,叫做东方剑。十八年前我和他在华山顶上见过,那时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现在听说已得乃父真传,在苏浙闽皖一带闯出很大名气,唤作‘东方一剑’,与人动手,一剑而决。你知道他这次西来,是为了什么?”
杨应尾心头一转,脸色稍变:“难道是为我而来?”
王一鸣点头,说道:“严家放你不过,现在江湖之中十人中倒有四五人欲杀你领赏,江湖上藏龙卧虎,便是这东方剑,我都不一定应付得来。我之所以与你明言,是想让你步步小心,时时谨慎,切勿漏了行藏。另外,今夜我有事需出门一趟,五更必回,如果届时未归,尾儿,你以后就要独走江湖了。你去崆峒山玄圣宫找我的师父,他老人家看在我的份上会收留你,这个你拿着。”王一鸣边说边从脖子上摘下一串念珠,放到杨应尾手中。
杨应尾见义父说得如此严峻,心中大是仓惶,眼中含泪,拉住王一鸣的衣袖,央求道:“义父听你说来这件事危险得很,你就不去了好不好,尾儿父母死了,离不开义父了。”
“唉——”王一鸣一声长叹:“我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漂泊江湖,可有些事情你现在年纪小,还不明白,我今夜不去,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心安的。也罢,时辰尚早,我再与你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