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碛口镇依吕梁山,襟黄河水,从碛口往南,黄河河床由四百米猛缩为八十米,故此水流汹涌,声如虎啸龙鸣,势若万马奔腾。盖因碛口镇为湫水河与黄河之交汇处,湫水河中带来大量泥沙,天长日久,阻塞河道。自古以来,西来客商,行船至碛口,为了不走下游险滩,纷纷上岸,改走旱路,所以碛口为交通要道,繁华热弄得紧。
镇西有一建构宏伟的宅第,左右各竖一根两丈高的旗杆,杆顶黄旗飘扬,斗大的一个黑色“酒”字,旁边绣有六条黑龙。楼有两层,正中一块黑色匾额上写“聚龙楼”三个金漆大字,笔意古拙,却是百年老店。这聚龙楼有两样东西颇有名气,第一就是秘制红烧黄河大鲤,黄河鲤鱼本体态丰满、肉质肥厚、细嫩鲜美,聚龙楼所用均是斤半之鲤,楼内厨师以秘法调制,那鱼上桌之后,端的是色泽红润、肉质滑嫩、味道鲜美,食后回味无穷。故此来往客商、武林豪客以及达官贵人来到碛口,第一件事大多是来聚龙楼中吃鱼。另外就是该店的聚龙老酒,酒粘起丝,微泛蓝光,入口绵香,甘润幽雅,回味凝重,确是酒中上品。
聚龙楼有此二宝,天天吃客盈门,宾客满堂,喝酒划拳,斗酒轰饮,好不热闹。
临窗一桌坐着一个走方郎中,布幡靠墙放置,面黄微须,约莫四五十岁年纪,旁边坐一小男孩,黑黑瘦瘦,穿一身粗布衣裳。郎中喝酒,小孩饮茶。吃了几口鱼,小孩对郎中说道:“义父,这前面便是黄河了么?”郎中四处看了看,将身子凑近小孩,压低声音说道:“尾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叫师父,不要叫义父。”
这二人正是王一鸣和杨应尾。从父母墓地离开以后,不一日杨应尾便沉沉病倒,王一鸣为他把脉,知道是忧思太过、情致郁而化火,心火独亢而致心肾不交。于是去药铺抓了些生地、玄参、茯苓、五味子、当归、朱麦冬、柏子仁等药,给杨应尾熬好后服下,每日一剂。药虽对症,但病如山倒,去若抽丝。
王一鸣剃掉三绺胡须,摘了青峰剑,化了一颗茯苓党参丸,用温水调开了,涂在脸上,那脸便作蜡黄之色。王一鸣取来铜镜一照,见不是平常模样,若非熟识之人,肯定是认不出来。再用锅底灰调了蜂蜜水,把杨应尾的头手都抹了,杨应尾本生得白净,这番打扮以后便变成了一个黑瘦小子。而后出门花十两银子,买了辆马车,让杨应尾坐在车厢之内,自己当了车夫,往西而行。一路小心谨慎,尽往偏僻处走,所幸一路无事。
这样过得七八日,便进入山西境界。那马本是劣马,这般持续奔走竟然也已病倒。王一鸣见杨应尾病已基本痊可,也希望他行万里路能增长见闻,便弃马车不用,自己动手做了个药幡,将青峰剑夹在幡柄之内。二人步行,一路之上,王一鸣指点河川,与他讲些历史人物、江湖掌故,杨应尾听得兴致盎然。
这一日来到碛口,黄河边晚霞辉映。王一鸣颇为怀念聚龙楼的鲤鱼老酒,而让杨应尾游历江湖也是为增长阅历,吃穿住行,皆为阅历,吃为首位,更加马虎不得,于是提了药幡就带杨应尾进了酒楼。运气还算不错,临窗那一桌刚好吃完付了银钱,小二稍做收拾,便请二人坐下。王一鸣要了一条鲤鱼、一壶老酒,另外要了两样小菜。待店小二走开,王一鸣低声告诉杨应尾:“这家掌柜姓陆,回风拂柳刀法造诣不低,可他自甘淡泊,守着这个家传的聚龙楼,武林中人知道他的不多。”杨应尾知道义父自视极高,平常极少许人,一路行来,说道其他武林人物,一律不做评价。见那陆掌柜佝偻了腰坐在柜台后面,两鬓已经花白,目光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正饮酒吃鱼,邻桌的三个陕西客商也已经吃完,抹着油嘴巴,打了饱嗝,挺胸腆肚的走了。店小二把他们送出,快到门口,见到四个人走了进来,小二笑着哈腰大声招呼:“贾大爷,饶二爷,李三爷,你们来啦,这位大爷是你们的客人?”那被唤作贾大爷的客人儒生打扮,面皮微青,背负长剑,四十来岁年纪。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魁伟、面相凶猛的中年汉子,腰间斜跨一把钢刀。第三位是个脸色灰扑扑的瘦高个,像是个病汉。这三人把一个人让进楼内,想是他们请的客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湖色锦缎长袍,拿着一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
陆掌柜的缓步走了过来,面现难色道:“难得吕梁三杰今日又来光临小店,可不巧楼上两个雅座都已被人包下了,可要委屈三位和这位贵客就在这楼下将就了。”那面相凶恶的汉子粗声大气地说道:“陆掌柜,我们今天请得江湖中大有名气的‘包打听’韩光远韩大爷来到碛口,来你酒楼你让我们坐这大堂之中?”
陆掌柜朝那土财主点头做礼,“韩爷,久仰了。”目光转向那凶恶汉子:“饶二爷,楼上雅间着实让人包下了,否则三位是小店的老顾客,我怎能不给安排。”那饶二手按刀柄,亢声说道:“在吕梁这个地面,包了也让他滚出来。”
陆掌柜脸色一变,未及开口,那土财主突然哈哈一笑:“我觉得大堂不错,你看这个靠窗位置,黄河景致尽在眼底。不错,哈哈,不错。”便自顾自的走向王一鸣后面的那个桌子,那吕梁三杰相互望了望,只好跟了过去。
四人坐定要了酒菜,韩光远见那凶狠汉子还是不忿,便对那儒生打扮的人说道:“贾庆道,你这二弟倒是率性得很。”贾庆道微微一笑:“韩大哥,你是我吕梁三兄弟请来的客人,今日让你坐在楼下大堂,我兄弟三人这面子可丢得有点大了。别说二弟是个直肠子,就是兄弟我,要不是顾及韩大哥你在这里,我可真要上楼去看看包雅座的是何方神圣?这陆掌柜和我们也算多年熟识,以前雅间坐满,我三兄弟来,陆掌柜自会着人去和客人协商。哈,我三人进得这聚龙楼来,在楼下也是头一回。”
韩光远喝了一口酒,摇头说道:“在哪里喝酒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头还在脖子上,酒能喝进肚子里。”贾庆道有些吃惊,便道:“韩大哥这话,真是让我莫测高深了。我三兄弟的玩意我们自己清楚,韩大哥你轻功卓绝,三十六路铁砂掌更是少有敌手,难道......”韩光远苦笑着说:“我们这些都是庄稼把式,对普通的武林人物,那还算过得去。可在一流高手看来,我们的功夫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的。”他朝楼梯口望了望,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楼上两个包间总共只有三人,有一桌是‘河间双煞’.......”
“啊?”那姓饶的凶恶汉子叫了一声,本来横眉怒目的表情立马就低眉顺眼了,声音也是非常轻柔:“这两个老......前辈不是在鲁豫一带吗?怎么会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了?”韩光远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另外一桌只有一人,东方一剑。”三人都张大了嘴巴,露出黑黄不齐的牙齿,半晌合不拢来。
别说那吕梁三杰惊诧莫名,就连邻桌的王一鸣也突然眉头一皱,那韩光远虽然压低嗓门,王一鸣内功深湛,距离又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也来了。”王一鸣心中暗道。
那一直没有说话的病汉率先关起了嘴巴,少停又张嘴说道:“韩大哥,你有三年未来碛口了吧?中午我们一起从孟门过来的啊。”韩光远嘿嘿冷笑:“李老三,你是不信了,我的‘包打听’的字号是白叫的?江湖上的事情,如果说我不清楚,那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那病汉连连点头:“是,是,韩大哥江湖讯息最是灵通,我们三兄弟素来是景仰的。可你几年未来碛口,更别说这小小聚龙楼,你怎知......”
韩光远夹了块鱼放进嘴里,嚼了几嚼,又喝了口酒,闭上眼睛,显然感觉回味无穷。半晌才道:“鲤鱼本多刺,而这聚龙楼不知如何加工,鱼刺均已酥脆,而鱼肉不焦不糊,真是神乎其技啊。”
三人见他突然卖起了关子,虽然急不可耐但是又无可奈何,过了一会,那贾庆道跟韩光远最熟,便开口说道:“韩大哥,你要急死我啊,快跟我们讲讲。”
韩光远又喝了口茶,见胃口都已调起,关子已经卖足,便端正了神情,低声说道:“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兵部员外郎杨继盛被斩首,严家要斩草除根,而其子却不知去向,有人悬赏花红,短短十日,已由十万两提高到了五十万两。”
那吕梁三杰又齐刷刷的张大嘴巴,过得半晌,面相凶恶的姓饶汉子问道:“一个小子值得五十万两白银?那小子武功很高?”韩光远说:“听说年方十三,不懂武功。”那病汉道:“大海捞针,想是很难寻着。大哥,我们找一个相貌相近的小子,杀死之后去领赏。”韩光远又是一阵冷笑,说道:“豫中彩虹刀周均明、鲁北双飞羽和你所想一致,分别带了两个死小孩过去,然后自己的三颗头却不见了。你道严府的人都是好相与的?严家现在除了皇上,就是他家了。江湖中有许多大有本事的人现在都在严府效力,‘河间双煞’、东方剑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何等人物?”韩光远又朝楼梯上望了望,越发压低了声音:“听说东方剑的父亲和严相是兄弟相称,很多大事都是他主持料理的。”那饶姓老二一声惊呼:“东鹫——”贾庆道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喝道:“老二,闭嘴,休要提那老人家的名字。”
饶老二点头不迭,贾庆道方把手放开,脸色有些发白,喝口酒压了压,继而问道:“如韩大哥所言,那小子年纪又小又不懂武功,江湖上的朋友见到如此赏格,岂不各个前往捉拿,他也不能上天入地啊?”
刚才那老二喊那一声,让韩光远很是不快,却又不好发作,于是冷冷答道:“你们三兄弟就不要去想那五十万两了。那小孩现在跟‘青松剑侠’王一鸣在一起,‘南海三枭’被杀死在京城,似乎连‘河间双煞’都吃了点小亏。”
吕梁三杰听到青松剑侠四个字,一直梗直起的脖子就软下来了,脑袋都耷拉了。贾庆道摇了摇头:“青松剑侠我们可惹不起,依我想来,武林中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惹他。可我不明白青松剑侠怎么跟这小子扯上了关系?来蹚这趟浑水,毕竟严家更不好惹啊。”韩光远用毛巾搽了搽嘴:“你有所不知,当年杨继盛任狄道典史时救了王一鸣的父母和女儿,青松剑侠感恩图报,杨继盛遭此大难,王一鸣怎么会不舍身相救?听闻这次严家派人去了王家,人去楼空,估计是王一鸣已做安排。严家也猜想王一鸣会回转崆峒,而碛口则为交通要塞,所以河间双煞与东方剑先后赶来,此事江湖上已多有知闻,估摸着这两天都在碛口。在这聚月楼中,有人包了雅间,而掌柜的却支支吾吾,你们说会是什么人?刚才还说要让他们滚出来。哼哼。”包打听说罢,眼睛斜望着那饶姓汉子。
那吕梁三杰尽皆恍然大悟,饶老二满脸通红,唯唯说道:“谢韩大哥救命大恩,兄弟僻处吕梁,外间江湖上的事情还真不太清楚......”包打听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外间?吕梁的事情你就搞得清楚了吗?黑龙寺住持了因大师今晨被人杀死,你可知道?”这次那吕梁三杰真是目瞪口呆了,王一鸣更是全身一震,杯中酒水洒出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