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日辰时刚过,王遴与王世贞带家人联袂而来。王一鸣让杨应尾将两位请入内室,把昨日之事详细相告,于是三王如此这般,计议一番。从内室出来,在大厅内王遴与王世贞各自安排家人。
黄昏时候,杨家院内,哭声震天,大门洞开,一阵锣鼓之后,众街坊见两具棺材抬出,孝子着麻戴孝,扶棺痛哭,声音嘶哑。
众人皆动恻隐,既感杨继盛清正高义,又怜杨应尾年幼失亲,人们自发送行。人群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多,队伍经宣武门大街,往西行至校场五条,望定兴县而去。直至月上中天,人群方渐渐散去。
一行人无言急行,走到燕都莲花池,已过子时。月朗星稀,王世贞眼尖,老远望见有两人横马立于道中。
靠得近些,看清前面一人身粗体阔,五短身材,不见脖子,那头如同安在双肩之上。偏生头颅硕大,想来脖颈原本是有的,不堪头颅之重,缩回胸腹去了。后面那人是个中年女子,身材修长,面目也还算得清秀,只是一张脸白森森的甚是吓人。
王遴与王世贞对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来了。”
王世贞的管家张默上前,大声喊道:“兵部员外郎与刑部主事两位王大人送故友棺椁回乡,闲杂人等请回避。”
大头矮胖子骗腿下马,众人见他落地之后,仅及马腹,正欲发笑。但见那矮胖子将身一纵,右手伸出,已将张默抄在手中。张默比常人还略高一些,被他提在手中,如拎婴孩。
大家见如此威势,虽张大了嘴,却哪里敢笑?都慌忙将嘴巴闭上,大大的吸了一口凉气。
矮胖子桀桀怪笑,声如夜枭,颇为刺耳:“两位王大人,杨继盛的儿子可是在此,叫他过来见我。”
王遴硬了头皮,拍马上前说道:“你是何人?杨家公子心伤父母之死,病倒家中,我见他不堪跋涉,就让他留在家中养病。”
“咦。”那女子一声轻哼,大家都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看,那中年女子已在那孝子身边,伸手将孝帽掀开,目光一冷,缓缓说道:“你是谁?”
那哭灵孝子是个侏儒,此时已是吓得软了,瘫倒在地,结结巴巴的回答道:“我、我是雇来哭、哭灵的。”
“糟糕!”矮胖子将张默往地上一摔,疾奔上马。
“不错,河间双煞,这次丢人丢大了。”那中年女子脚尖一点,正踩在侏儒胸口,跃过众人头顶,两个起落,便上了马。这河间双煞受命捉拿杨应尾,他二人平常行事本十分精细,今天从早上开始就隐身在杨府门前的一颗大樟树上,出入众人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未看到有小孩进出,故此先入为主,一直认定那哭灵孝子便是杨应尾。他二人又恐中途换人,是以一路跟随,四只眼睛不离这矮小身躯。而孝帽本就宽大,孝子又是扶棺痛哭,所以一直没有发现机关。在闹市时人口众多,不便行事,故此直到深夜时,这二人才现身出来。
两人见正主儿不在,快马加鞭,急急往来路而去。
众人见两人走远,都舒了口气,用手去拭额头冷汗。忽然有人大喊:“张默死了。”围拢来看,张默脖颈已被捏断,脑袋耷拉在一旁,舌头伸出有两寸来长,死状颇为恐怖。又有人喊:“哭灵的也死了。”大家又围过去,那侏儒确实已经断气,却浑身不见一处伤口。
众人皆感惊怖,不自觉的回头去望,害怕那两个瘟神去而复返,那么一抓一踩,就让人去见了阎王,只是不知这次又是谁的脖子胸口遭殃。王遴与王世贞知那二人事情紧急,不便停留,务必即刻赶回杨继盛家中,然上此恶当,一口怒气就近发作在张默与哭灵人身上。如此辣手,思之让人发冷。
两人又再对望一眼,心中暗道侥幸。因张贞自缢而亡,上午安排家人去买棺材,另外再雇那侏儒哭灵人,那哭灵人是王遴在伯父上月过世之时见过。便让家人多给二十两银子,只是提两个要求:躺棺材中进府,哭灵时不许抬头。那哭灵人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便想那要求定是大户人家的诸多忌讳,哪里想到其它?忙不迭的应承下来。一路之上,卖力哭号,却不忘约定,始终不曾抬头。
两位王大人简单商议两句,留下两个家人报官,余人继续抬棺前行,至第二日下午,终于到达定兴县卧龙岗村。卧龙岗村为杨继盛祖籍所在,墓地是杨继盛夫妇在生时就已选好,在该村西北面的一座土山之上。三年前杨继盛弹劾严嵩被关入刑部大牢,张贞便知祸事难免,故此早就安排家人将墓穴建好。
好容易爬上山来,大家才将棺材放定,从人群中走出一个棺杠,来到张贞的棺材前,弯腰将棺盖稍稍提起。众人目瞪口呆,不知他为何开棺,更奇怪的是,两位王大人也不出声喝止。那人将棺材盖轻轻移开两尺,突然从棺材中蹦出一个小孩,双手抱剑,只唬得众人退后三步。定睛一看,有人识得是公子杨应尾。除两位王大人外,其他人都觉得摸不着头脑。
杨应尾叫道:“义父。”那开棺之人缓缓将棺材盖起,直起身来,正是青松剑侠王一鸣。
昨日三王商量如何躲避严嵩派人刺杀杨应尾,王世贞与王遴提出金蝉脱壳之计,以哭灵人假扮杨应尾吸引杀手跟随,王一鸣则带杨应尾脱身而去。而王一鸣认为,父母入土而子不在,是为大不孝,故此索性行险,将杨应尾和青峰剑放置在张贞棺材之中,自己就和棺杠们一起抬棺。又恐棺内空气不足,便在棺材底部开了一个小孔。河间双煞一路跟随,王一鸣早已发觉,只是暗自留神,偷眼看二人形貌,大致判定二人为“阳煞”郑关远与“阴煞”马芸。这二人本是绿林巨盗,在山东河南一带,做没本钱的买卖,号称双煞,一是手段毒辣,二是手底的确了得。阳煞的“大力金刚爪”,阴煞的“兰花拂阴指”在鲁豫未逢敌手。近三年来这二人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传闻,是被严嵩之子严世番高薪请入府内。直至二人出手,王一鸣便知若是单打独斗,一百招内可操胜算,若两人齐上,胜负之数,却不好说了。是以虽见二人伤人,一是不及阻拦,二是当下事大,所以隐忍不动。
王一鸣命众棺杠将张贞的棺材抬起,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用手一搓,银锭便成条状,王一鸣比比大小,将银条楔入棺底孔洞之中,手掌用力,那银条便与棺底面平齐,更无透气之处。众人见了,只张大了嘴合不起来。
王一鸣依次安排将杨继盛、张贞的棺材入土,封上墓门,盖上泥土,立起墓碑。杨应尾见父母皆长眠于地下,以后再也不能相见,再也听不到父亲朗诵诗词,也再也不能在母亲身边听讲故事,不由得悲从中来,痛哭于坟前。众人皆悯然落泪。
及至安葬完毕,日已薄山,余晖似血。王一鸣和杨应尾便与王遴、王世贞道别,先行下山而去。
两位王大人知道他们此去便是逃亡江湖,必定凶险重重,也不问他们将去何方,只在山顶目送。眼看王一鸣大袖飘飘,杨应尾脚步蹒跚,寻小路下山,树影婆娑之中,几转之后终于不见,都在心中大念佛号:“阿弥陀佛,杨兄你在天有灵,保佑杨应尾与一鸣兄得脱此劫,为杨家保留一条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