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转屋内,张贞谢过王一鸣相救之恩,稍事寒暄,互叙别情,王一鸣便将上次在监牢中见杨继盛的情况详细告知,张贞黯然不语。王一鸣见已是巳牌时分,便道:“弟妹,我们先去法场为椒山送行,回来再作计较。”
王一鸣出门雇了辆马车,让张贞与杨应尾坐了进去,自己尽管走路。马车经宣武门大街,过炸子桥,赶至西市,日近正午。杨继盛、张经、李天宠、汤克宽等九人已被押赴邢台,刀斧手也已就位。按照律例,人犯临刑前可与家属简短话别。
杨继盛与张贞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却无需开口。张贞见杨继盛须长及胸,发如乱草,想是狱中三年,不曾剃头修面,便用手理了理杨继盛的头发胡须,一如杨继盛往常出门之时。
杨继盛一声长叹:“贞妹,今生苦了你了。”张贞菀尔一笑:“相公今日大劫,何苦再思尘世之事?且放心西行,妾身已作安排。”
杨继盛唤道:“尾儿。”杨应尾驱步上前喊道:“爹爹”,杨继盛将狱中所作《自书年谱》交与杨应尾,并告诉他说:“你过几年后再打开看吧。”杨应尾眼若滴血,却不落一泪,跪地三拜,为父亲送别。
杨继盛望向王一鸣,颤声喊道:“王大哥。”这位号称当朝第一硬汉,诸般酷刑尝遍然不哼一声,此时却眼中忽现泪影。
王一鸣将手握住杨继盛的右手,杨继盛紧紧抓住,用眼睛看看张贞,再看看杨应尾,而后望定王一鸣。王一鸣心中明白,沉声说道:“兄弟相交,非在其言而在其行,椒山放心。”
杨继盛缓缓将手松开,男儿相交,生死相托,却无需道一谢字。
接下来,杨继盛的好友王遴、王世贞、杨朋石、奚世亮、沈炼等前来送行,书中且不一一细表。
及至临刑,监斩官照常例问询有无冤屈,台下百姓一片鼓噪,监斩官充耳不闻。午时三刻,掷令开斩,天空忽然乌云滚滚,雷鸣阵阵。
杨继盛仰天长啸,朗声吟诵:“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慷慨就义,时年四十。百姓齐声呼喊:“此天下义士也!”
在刑部主事王世贞(即后来之兰陵笑笑生,著有号称当时第一奇书《金瓶梅》)、兵部员外郎王遴的帮助下,杨继盛的遗体运回家中,找来仵作将头和尸首缝起。在厅中架起灵堂,杨继盛生前的七八好友来灵前祭奠,其它人大多因为畏惧严嵩,却不敢前来。众人各致祭词,均哀杨继盛之英年早逝,痛骂严嵩奸党惑乱朝纲。
大约亥时时分,众人陆续离去,灵堂内只剩下张贞、王一鸣、杨应尾三人。张贞燃起三柱香,插入香炉,手捧祭文,于灵前大放悲声:
未亡妻张氏谨采首阳之薇,挽汨罗之水,致祭于夫君奉直大夫椒山杨公之灵曰:于维我夫,两间正气,万古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奸回敛手,鬼神号泣。一言犯颜,五刑殉节。关脑比心,彦头嵇血。朱槛段笏,张齿颜舌。夫君不愧,含笑永诀。渺渺忠魂,常依北阙。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中关龙绛苦谏夏桀蹈火而死,比干强谏商纣王被剖胸摘心,张贞将杨继盛比作夏之关龙绛、商之比干,确实是非常准确的评价。祭奠完后,杨应尾扶母亲坐下,见茶壶空了,便再去烧水。
王一鸣心中凄苦,见张贞坐定之后两眼空明,似是魂魄不定,他素知这位弟妹极有见地,虽是蒲柳弱质,实为女中丈夫,遇事思路明晰,行事果敢快捷。而如今伤心过度,神不归属,便咳嗽一声,说道:“弟妹节哀!以目前情况看来,严贼必然要斩草除根。我今日不得已除掉了南海三枭。今天法场送行,严嵩耳目已知你和应尾无恙,必然再派人来,所谓防不胜防。而今之计,我们明日让椒山入土为安,然后离开京城,待过得三五载之后,应尾长大一些,再徐图后事,弟妹意下如何?”
张贞突然站起,朝王一鸣敛衽一拜,口中说道:“王大哥,你对我们一家大恩,张贞叩谢!”
王一鸣慌忙站起,“弟妹,怎么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张贞站起身来,正好杨应尾端茶进来,张贞让应尾将茶盘放下,对王一鸣说:“王大哥,我想让应尾认你作义父,不知你是否愿意?”
王一鸣自己没有儿子,一直就把应尾当儿子看待,本也喜欢杨应尾聪颖实在,当下笑着说道:“固所愿也。”
杨应尾朝王一鸣拜倒,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奉茶:“义父,请喝茶。”王一鸣哈哈一笑,伸手将杨应尾拉起。
张贞道:“尾儿,你到娘这边来。”
杨应尾“哦”了一声,走到母亲身边,张贞把两手放在杨应尾的左右肩上,深深的望了儿子一眼,沉声说道:“孩儿,要听义父的话,长大要像父亲、义父一样,做个响当当的好男儿。”
张贞将儿子抱入怀中,轻轻地道:“尾儿,你名为应尾,可知‘应尾’二字作何解释?”应尾答道:“娘,我曾经听爹爹说过,‘尾’为东方青龙七宿之一,属火,为虎;‘应’为呼应之意。”张贞柔声道:“我儿切记,坚韧不拔,傲骨虚心。你为杨家男儿,肩上必有担当,当记遇事三思,见苦难坦然面对,勿要轻言放弃。”
杨应尾答道:“好的娘,孩儿记下了。”
王一鸣稍觉奇怪,心道:“弟妹向来遇事不乱、颇有主见,今日怎地婆婆妈妈起来了。”
“乖孩儿。”张贞轻轻的将儿子推开,又面向王一鸣:“王大哥,请你少待,我去收拾一下。”说罢,站起身来,莲步轻移,进入内室去了。
王一鸣便与杨应尾在大厅中闲聊,考较一番学业。如是过了顿饭工夫,却不见张贞出来,王一鸣隐然感觉不妙,对杨应尾道:“尾儿,你去房中看看你娘。”
杨应尾应诺而去,到西屋门前,推门不动,里面已经上栓,便唤道:“娘,娘。”却无人应。王一鸣耳目惊人,在厅中听得真切,心知有异,如旋风过堂,以手推门,略一使力,门闩应手而断,但见三尺白绫悬于房梁,张贞已自缢多时。
杨应尾大叫一声:“娘。”人已昏厥在地。
王一鸣青峰出鞘,割断白绫,伸左手扶住张贞落下身体,入手便知断气已有一炷香时间,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之不得。
王一鸣将张贞平放于床,还剑入鞘。将杨应尾扶起,见他小脸紫胀,知是急火攻心,闭住了气息,便用手贴在杨应尾的灵台穴上,将内力稍稍注入,杨应尾悠悠醒转,扑到床前,抱住张贞的尸身,嚎啕大哭。
王一鸣也是恻然神伤。游目四顾,见桌上有两张素笺,墨迹新干,知是张贞手书,拿起一张,字迹娟秀,上面写道:“应尾吾儿,自汝父入狱,辗转思维,进退无策,旦暮思量,终日惶惶。黄泉路远,汝父形单影只,好不凄凉?今娘随汝父去矣,阴冥有伴。我儿重任在肩,当自图强,家仇勿忘。”
另外一张却是写给他的:“王兄尊鉴,兄云天高义,张贞感激涕零,今生已矣,来生当与椒山结草衔环,以报深恩。”王一鸣暗暗叹道:“好一个性烈女子。”
唤过杨应尾,将张贞绝命书与他看了,杨应尾见字思人,又抽咽起来。王一鸣硬起心肠,沉声喝道:“尾儿,你父母已逝,不能复生,伤心无益。你要不负你爹娘期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而今父母后事,都需由你来料理。”
杨应尾赤肿了双眼,强忍悲痛,心中不停翻滚:“我不哭,我要报仇,我不哭,我一定要给爹娘报仇。”
当天晚上,杨应尾坐在母亲床前,一日之内,连失双亲,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能够承受?伤心疲累,在母亲手边沉沉睡去。
王一鸣凭几而坐,守在旁边,一夜不眠。丑时刚过,耳听屋顶有细微的沙沙之声,知有夜行人窥探。想是未得指令,没有进一步行动,王一鸣也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