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又过了七八日,严嵩将杨继盛牵连至张经案中,张经本是右都御史,又兼兵部侍郎,总督江苏、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军,在东南沿海一代,平定倭寇,屡建战功,然生性傲直,得罪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这严嵩将所有战功都归了义子赵文华,硬说是张经冒功诬告,真是直也变曲,曲也变直,朝中大事,只由那严嵩张口定夺了。那世宗一心修玄,日求长生,痴迷练丹,哪有心思去问朝政?见严嵩拿了奏折过来,便用朱笔一圈,也就勾掉了杨继盛、张经等九条人命。
杨继盛问斩之日,清晨,张贞唤起儿子,母子二人草草梳洗完毕。杨应尾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今日起与父亲阴阳两隔,忍不住又放声哭泣。
张贞喝道:“尾儿,不许哭!今日我们娘俩给你父亲送行,你爹爹是好男儿、大丈夫,我们今天不掉一滴眼泪,让那些奸臣贼子看轻了。”杨应尾点头应是,搽干眼泪,果真不再啼哭。
张贞将杨应尾抱入怀中,“孩儿,难为你了,你要记住,你是杨继盛的儿子,你要完成你爹的遗愿,让那些贼子不得善终。”杨应尾似懂非懂,紧咬牙根,望着母亲。
二人穿戴整齐,披麻戴孝,打开房门,天色阴沉,秋风乍寒,扫落一院梧桐叶。杨应尾正要去打开院门,突见院门被人大力推开,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面色白净的中年书生,一个是虬髯大汉,另外一个却是个不满五尺的矮子,三人分三角站定,阻住院门。张贞稍一沉吟,已明事理,当下默不作声。
中年书生将折扇一张,笑着说道:“杨夫人请了,我等弟兄三人是‘南海三枭’,今日冒昧登门,请杨夫人原谅则个。”张贞自知绝无幸理,反而加倍沉静,不发一言,只是将一双清眸,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书生。
那书生虽杀人无算,被张贞的眼神盯着也感颇不自在,为掩饰窘态,哈哈一笑:“南海三枭,见钱杀人,不问是非,因杨继盛海内义士,今日稍稍破例,与杨夫人道明原委,这就请夫人、公子上路。老二,动手吧。”书生言罢,往左退开三步,那矮子从腰中拔出钢刀,缓缓走近张贞母子。
“且慢!”张贞突然喝道:“三位,我家相公今日问斩,我已感觉了无生趣,我的头颅你们便取去,能否请各位网开一面,放了我的孩儿?”杨应尾拦在母亲身前,大声喊道:“不准伤害我娘!”平马上步,摆的是王一鸣教的太祖长拳中的“探马势”。那三人先是一愕,然后哈哈大笑。
中年秀才笑容一敛道:“张夫人,上峰有命,要的是一大一小两颗人头,请恕我不能从命。”那矮子阴测测的笑着,左手执刀,伸右手抓向杨应尾的胸口,杨应尾伸手去拨,却哪里拨得动?慌忙后退一步,右拳直击矮子的鼻梁,却觉臂弯一麻,却是被矮子用右手点中尺泽穴,矮子左手刀一挥而下,带动一阵寒芒,直奔杨应尾脖颈而来。张贞眼见爱儿即将身首异处,心中大恸,“嘤”的一声,昏厥在地。
杨应尾自知已闪避不开,然天生有一股倔强之气,左手握拳,奋力向那矮子腹部气海穴击去,便是要死,也要打上一拳。
忽听得“当”的一声,那钢刀飞出丈外,紧跟着“嘭”的一声,那矮子腹部中拳,倒在地上,身弓如虾,抽搐几下,便不动了。杨应尾虽是稚龄,然也练过几年拳脚,那拳拼死一击,认穴奇准,正中气海穴,而那令江湖中许多人都闻名丧胆的“南海三枭”的矮老二,本认为可一刀授首,脑袋分家之后,劲力自然卸了,所以根本未曾躲避,甚至连抵御的念头都未曾转上一转。
这矮子浑号“五尺阎罗”,现在假阎罗却去见真阎罗了,至于真假阎罗会不会比比高矮,真阎罗是否会治他个冒名之罪,却是他家族内部事务,外人不得而知了。
那两人面面相觑,大惊失色,虬髯汉子快步上前,将那矮子扳了转来,喊了几声:“二哥”,用手一探,呼吸脉搏皆停。
那书生叫道:“是哪位高人在此,请现身一见。”他眼光老到,看清老二的身边落下一枚铜钱,而小小一枚制钱,却将一柄七斤三两的钢刀击飞丈余,思之让人不寒而栗。
从院墙下跳下一人,一身灰布长袍,腰悬长剑,三绺胡须,貌相清癯,四十来岁年纪。杨应尾一见此人,如黑夜忽见阳光,大声喊道:“王伯伯,你来了。”
来者确是“青松剑侠”王一鸣。月前在太阴山中见巨蛇伤人,不禁动了侠义胸怀,追踪妖蛇三日,终将其斩于剑下。然那蛇百岁修为,也非易与之辈,王一鸣被蛇口喷毒雾而伤,更兼那物濒死一击,蛇尾一扫,如同钢鞭打中王一鸣左臂,王一鸣虽具上乘武功,也是痛彻心肺。伤后本应立时静养,然王一鸣记挂杨继盛,千里奔驰,勉力探监,导致伤势更重。
从监牢回来后左手少阳三焦经已经麻痹,胸中“檀中穴”、腹部“神阙穴”隐隐作痛,心知蛇毒已入肺腑,若不及时拔毒,便有性命之忧。于是寻一客店,把青蛇胆和酒吞服,运起师门心法,抽丝剥茧般驱毒疗伤,王一鸣功力深厚,数日后,残毒已清除干净,伤势也好了十之七八。
今晨听到店中有人议论杨继盛将与今日开刀问斩,急忙赶至杨继盛家中,总算千钧一发,从“五尺阎罗”刀下救出杨应尾,未遗终身之恨。
王一鸣环眼一顾,对杨应尾道:“尾儿,扶起你娘。”
杨应尾将母亲扶起,以指压人中,张贞悠悠醒转,看着应尾,起初尚以为人在阴间,待至杨应尾小声告知王一鸣来到,张贞方转忧为喜,“王大哥”三字唤出,已哽咽不能成声。
“弟妹勿要心焦。尾儿,照顾好你娘。”王一鸣说罢,将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盯着那中年书生。
那书生心念电转,听张贞叫“王大哥。”忽然想起一人,不由得心中暗叫苦也!
硬了头皮上前:“敢问尊驾可是‘青松剑侠’王大侠?文千广这厢有礼了。”
王一鸣冷冷的道:“我是王一鸣,你就是‘辣手秀才’?那这位应该是‘多臂郎君’了?”那虬髯汉子上前三步,点头道:“我就是关朗俊。”
“听闻南海三枭以杀人为业,也算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今日一见,原来是欺凌妇孺之辈。既然让我撞上,也不要再回南海了。你们一起上吧。”王一鸣话音一顿,袍袖无风自动。
文千广叫道:“王大侠,大家都是江湖一脉,手底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如有冒犯之处,文某给你赔罪了。”
文千广躬身一揖,突然间身子一跃而起,左手虚点,右手折扇一立,直点云门穴,同时王一鸣听得嗖嗖连声,自是那多臂郎君在旁发射暗器了。
南海三枭的武功在江湖上只算得二流角色,然为恶一方,却是因为他们为人阴鸷,且三人配合默契。文千广一揖就是讯号,两人同时发难,下手就是杀招。有些武功高于他们的成名人物就这样丧生在他们的手上。
王一鸣心道:“好不要脸!”刷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连拨,击落三枚飞刀,同时剑柄直点文千广手腕。文千广知若不缩手,右腕必被敲碎,不得已沉肩避开,忽觉寒风扑面,连忙懒驴打滚,背上还是一凉,知道衣服已被割破。跃起一看,已离王一鸣六尺开外,王一鸣站在原地,两脚却未移动分毫,不由得心中大骇。
关朗俊大叫一声,扑上前来,掏出两把五寸来长的匕首,刀锋泛蓝,想是抹有剧毒,一取脖颈,一插小腹。文千广也转至王一鸣背后,铁扇扬起,去点王一鸣的大椎穴。
王一鸣前后受敌,突然跃起,一式“风舞青松”伸左脚在身后折扇一点,右手长剑如电,直取关朗俊的咽喉。文千广感觉一股大力沛然而至,站立不定,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拿桩站稳。关朗俊两刀齐出,招式用老,却失了对手踪迹,正仓皇间,忽觉喉头一痛,半声都不得哼出,扑地而殁。
文千广嘶声怒吼:“你杀我两个义弟,我与你拼了。”将折扇当做暗器,呼呼风响,折扇直往杨应尾飞去,身子一纵,却非向前,而是跳上院墙。
原来文千广眼见王一鸣如此功夫,自知远非其敌,哪里还敢放对?一心想着就是如何逃得性命,知道如将折扇掷向王一鸣,可起不得阻敌之效,而射向杨应尾,则是攻敌之所必救,正是围魏救赵之策。此人阴狠,实不负辣手之名。果然,杨继盛只得掷出长剑,将铁扇撞入花圃之内。
文千广暗喜得计,正要跃出围墙,听得王一鸣一声冷喝:“留下罢!”文千广但觉背上一痛,一物从后背而入,从前胸透出。文千广低头望去,自己胸前透出的是一截剑鞘,口中鲜血狂喷,跌落下来,两脚一抽,便去会合他的二第、三第去了,倒是应了当年同日死之誓。
王一鸣从尸体上拔出剑鞘,在五尺阎罗身上拭干血迹。杨应尾也在花圃中拾起青峰剑,双手递给王一鸣,王一鸣还剑入鞘,将三具尸首丢入马厩之中,暂用稻草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