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四年,四月初八,丑时过半刻。
汴京城,灯火渐黯,夜市慢慢歇了。
城中的夜生活总是斑斓,到丑时,也只是刚好。
至于京郊,便无恁多讲究,往往入夜即睡。
而此刻,北大门外,一如往日的昏暗里,却有一股不似往日的肃杀意。
朔风中,无数人马悄无声息冒出,汇聚成队,影影幢幢。
一会,一队乌甲兵上前,到得城门下,领头一人手中一抛,一块银牌飞上城楼,被卫队长正接在手中。
沉默中,卫队长借着火光看过,对身旁士兵点点头,那士兵转身对楼下打个手势,几个壮汉立刻抓住铁杆,用力拉动绞索,慢慢将巨大的吊桥放下。
“咔啦啦。”
大宋京城的北大门,在这一刻,缓缓打开。
乌甲兵跑过吊桥,冲进来,迅速钻入城楼,一路直奔到城墙上。
血腥味扑面,眼前是预料中的情景——淌着红液的青砖,尸体左一具右一具散落,几个宋人衣衫狼狈,提着刀,在旁边默默喘着粗气。
乌甲兵很快接管了城墙。
领头人一步步走上来,环视左右,脚步恰有一具尸体,俯身仔细看看,踩几脚,见血水渗出,点点头。
那个年轻的卫队长走过来,用辽语对他道:“城门肃清了,你们可以进城了。”
领头人看他,突然咧嘴一笑,猛地拔刀,“噗呲”插入脚下尸体心窝。
没有血溅出。
卫队长面无表情。
拔刀,一抹鲜红,领头人舔了舔,是半温凉的,刚死一会的味道。
其余乌甲兵也一般检查尸体,最后都确认了,对领头人摇摇头。
卫队长淡淡问:“如何?”
“嗯,可以了。”
领头人说罢一摆手,一个乌甲兵举起火把,对着北边舞了三圈。
一会,城外大军动了,抛开一切掩饰,向前!
“哒啦哒啦!”
乌甲骑兵一个接一个从城楼下冲过,铁流滚滚,几百米后,又分成几路,冲向了夜半刚歇的各处。
片刻,惨叫声撕开夜空。
“啊啊啊啊!”
“辽狗进京了!”
“杀!”
“随我放火!”
“救命啊!走水啦!”
混乱,嘶吼,火光冲天而起,迅速向四周蔓延。
远远望去,数队人马,数千人齐出,一时铺天盖地。
大风吹起。
月光下,铁流飞湍,红炎升腾。
卫队长,领头人。
宋人,辽人。
站在血与尸堆中远望,沉默地,见证这必将载入史册的一刻。
良久,领头人长舒口气,道:“行了!宋人,我大辽的军队已经进城,赵光义什么时候动手?”
“该动手时,自会动手。”
“哈!不想讲就直说,宋人,娘们一样,不痛快。”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卫队长瞥他一眼,“我只做该做的,其他,一概不知。”
“呵,宋人,怕死。”领头人嗤笑一声,看看那些站在一旁,目光麻木的宋兵,摇头道:“滚罢,宋人,按照约定,这里是我们的。”
“哼。”
卫队长右手缩到袖中,攥紧那物,转身,慢慢走到领头人身旁。
冷漠的眼,正对上乌甲头盔中,那张嘲讽的脸。
“别看我,宋人,别吵。”领头人咧嘴道,“宋人里,只有赵光义能跟我们谈条件,你只是他的一条狗罢了。而赵光义,为了杀他哥哥,什么都,咯,哈,。。。。。。”
嘲弄戛然而止。
一把尖刀插上了说话者的喉。
卫队长目光冰冷,咬牙道:“知道越多,死得越快。你知道那么多,早该死了。”
领头人一脸愕然,望着前方。
城墙上,尖刀仿佛信号,撕破了一切。
只见,那些本应死去的“尸体”一个个站起,拔出武器,刀光四溅中,将不及反应的辽兵统统砍杀在地。
错愕,愤怒,绝望,天旋地转中,他看到卫队长冷漠的脸,和他微微颤抖的手。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漏了风。
虚弱伴着朔风,不断冲击。
人倒下,血慢慢淌开。
卫队长踩上他的尸体,表情莫名。
“死的真快。”
这时,一个守卫过来,道:“队长,楼里的辽人全杀了,弟兄们都没大碍。只是先前辽人检查时。。。死了,死了八个。”
“呼。。。”深深叹息。
敌人与友人的鲜血混在一起,漫延,流到城下。
混乱的气氛,随着喊杀声传来,提醒他们——夜,才刚开始。
“放军械库里吧。”卫队长目光迷离,“过了今夜,再看能不能葬了,说不定。。。”
说不定,都死了,就不用管了。
“那样,也解脱了吧?这只是件小事,我们,也只是小小的人啊。”卫队长心中想着。
士兵听懂了,沉默一会,抱拳离去。
名为曾宪的卫队长转过头,看向恢宏的大城。
历史的风,吹起京城夜火。
大幕拉开,史称:正兴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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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北门打开的同时,皇城中,一道人影在宫殿群中穿梭。
仔细看,那人一身青衫,后背上一个墨字:“楼”!
人影快若奔马,脚不沾地,只片刻,就来到竹林中,一座殿前跪下,高声喊道:“启禀皇上!五千辽人自北城门杀入!天策营已出!”
大殿中顿时亮起灯火。
“光义王何在?”
“已往禁军!”
“嘎。”
殿门被推开,赵匡胤一身龙袍跨出来,身后跟着一位紫衣女子。
“传朕口谕,请孟先生往北门,请丹丘生往武阳门,八部禁卫封锁皇城,十二楼看好場子,别把朕的京城打坏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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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北门朝南,直行便是朝阳大街。
此刻大街之上,过千乌甲骑兵一齐冲锋,马蹄奔踏汉白玉,烟尘方被溅起,又迅速被吹散,渐令六车宽的大街朦胧起来。
“呼!呼!呼!唏律律!”
风急,战马狂嘶。
刀光挥舞间,无数碎末飙飞。
夜市的灯笼被扯到地上,混着破碎的地摊布,又是一阵火焰升腾,慢慢烧上周边的屋宇。
大街上再不见寻常人,赶来的衙门捕快一类,也与兵锋一触即溃,稍稍意思,便躲入两边的巷内,不敢冒头。
乌甲铁流也不管这一二杂鱼,只管跟着将军,杀穿几条大道,碾碎面前的一切。
而将军托勒则更清楚,这支千人乌锐军,真正的任务,是吸引传说中的宋国神兵——天策营!
托勒,大辽军武院出身,从军十年,所领乌锐军铁豹骑,大小战事无数,未尝败绩。
即便如此,军武院的大人们,也不信铁豹骑能与天策营相抗。
“莫多想。”他们说,“铁豹骑已是天下强兵,足以自傲,何必非与‘飞将’周通比?”
托勒不服。
那些安慰,在托勒看来,就是耻辱!
身为军人,却无法战胜敌人,就是失败!
所以他来了,带着百战铁骑而来。
“不要正面与天策营相拼,牵制住即可。”这是军武院老院长的忠告。
避退?牵制?
不!乌锐骑从不避退!
天策营,来战罢!
且看,谁是天下第一骑军!
地面在颤动,铁流轰鸣,只片刻就冲过了数千米长的大街,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广场,威严肃穆的巨型青龙石刻坐落在广场正中。
来不及感叹石刻的恢宏。
乌甲铁流今夜第一个阻碍,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灯火迷蒙中,跨过广场,正对面的大街上,忽然尘烟大起,不知冒出多少人影,竟也是骑兵,正隔着广场望向这边。
“终于来了!是天策营么?”
托勒冷哼一声,挥刀往前一指,高喊道:“冲!”
“哈!”顿时千人齐呼,缰绳抖动,乌甲铁流裹夹着大势,一往无前。
近了,能听见对面马匹的嘶鸣了。
一个青龙广场,不过千米宽度,简直转瞬即至。
“还不冲锋?有诈?”
托勒犹豫回头,看见宛如一体的铁流,又安定下来。
“有诈又如何?乌锐军无所畏惧。在天策营之前,就先拿你们祭刀!”
手中利刃一挥,托勒运起内力,长啸道:“聚气!”
“哈!”
群狼齐吼,隐约间,整个大军被气息缠绕在一起,无数内力混杂,凝成了一道坚屏,乌锐军终于化作真正的铁流。
托勒已经开始想象,刀锋穿透对手胸口的声音了。
但就在这时,铁流气势的巅峰,他听见了对面的号令声,那是个充满中气的男人声音:“天策营!张弓!续力!仰天六百步!放!”
当“天策营”三字被喊出时,他还在咀嚼其中的意味,但随即弹指间的“放”,让他心底一凉。
恰是六百步,托勒在马上抬起头,就看见无数箭锋升空。他只来得及喊一声“举刀格挡”,锐芒已经直直落下,如暴雨般泼在滚滚向前的铁流上,顿时绽放出无数红色浪花。一匹战马扑倒,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气息散了,铁流一时竟为之断遏。
“好重的箭!”托勒感受着手中刀上残余的力道,知道已是生死攸关,心中微微发狠,高吼道:“不要停!对面弓箭厉害!不能让他们射第二轮!冲过去就生!不然就死!乌锐军!杀!”
敌人还未起步,这是唯一的机会!
“杀!”
千人齐吼的力量震破天际,铁流再起,气息稍稍凝聚,但却有些乱了。
五百步!
三百步!
一百步!
眼看兵锋将至,天策营的首领却是一声冷笑,大手一挥,竟调转马头,与前面十几人一起撤走,闪入了旁边的巷子中,正露出来身后的桂月大街。汉白玉砌成的街道上,此时仿佛真成了月宫桂林,竟摆满了无数枝杈横生的拒马!
之前的无数人影,竟都是假的!
“完了。”托勒的心,已全然冰冷。
绝望中,他最后一搏,刀锋聚力,带着身后收不住冲势的铁流,直直地撞上了拒马林。
“乒!”
拒马用的是精铁!
这是托勒最后的一念。
下一刻,铁流化作红浪,铺散开来。许多军士惨叫声还没发出,便连人带马一起撞得粉碎。后边的人急勒马,前后撞上,又是人仰马翻。
“嗖!”
混乱中,一声响箭划过天际,大街两边屋顶闪出无数蓝衣,又是一阵箭雨纷乱。
大风呼啸,青龙广场上,千百赤色骑兵出现,包围了另外三面。
“天策营!”
“有我无敌!”
赤色洪流发起了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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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卉香阁顶站着两人,一式的衣袍,但一绿一橙,后背都有一个“楼”字。
两人早在此处,观看了乌锐军从冲锋到绝望的全过程。
绿袍人道:“你回宫,将此处情况禀报,如实说。贵仁坊那边也快收网,我去看看。”
“知道了。那南边?”
“禁军不会来的。”
“啊?”
“宋国方兴,经不起战乱,他们都懂,所以禁军不会动。二王争位,禁军不出,就只是江湖。胜负,还看一众武者。”
“那十二楼站哪边?”
“嘿。”绿袍人冷笑道,“十二楼,本就不是一体,十二楼主,怕也各有心思。”
“那咱们。。。”
“静观其变。辽军,天策,都只是开胃菜。唯有最隐秘的,才能当最后手。”
“你指。。。五城?”
绿袍人点点头,道:“五城,十二楼,八部禁卫。今夜高手太多,更有像我们这样浑水摸鱼的。算不透,只能静观其变,先把钥匙拿到手,等牌面清楚,咱们再进地宫。等拿了镇龙印,嘿嘿,这身皮,也穿得够久了,该脱下了。”
橙衣人想想,也点点头,转身自四层楼高处跳下,几下纵跃,消失在夜幕中。
绿袍人回过头,发现天策营已经要完成对乌锐军的收割,也不再看,一个翻身,轻轻落在楼后小巷中,直奔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