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树木已经不像半日前那样高大笔直了,遍地的野草足有一人多高,时不时能遇到隐藏在地上难以觉察的沼泽,这一切都表明,这里已经是这片原始森林的边缘地带。
两个仍然沉默着,在这片原始的森林中缓缓地行走着,失去了群体的氛围,这两个原本就寡言的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周围的声音很多,风儿从树木之间穿堂而过,发出呦呦的风声,鸟儿在树间闪转腾挪,唧唧喳喳的鸣叫着,时不时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发出怪异的吼叫,可厉修余还是感觉到如此的安静,安静的叫人尴尬。
放在以前,他绝不会理会这种尴尬,但现在,他也不知为何,在他与莫桐声之间,他竟不太想这么安静。
他缓缓走在莫桐声几步之前,几度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张张嘴,终究不知说些什么好。
经过这一场残酷而惨烈的战斗,至少这两个原本陌生的年轻人,终于少了一些隔阂,愿意彼此说说话了。
可惜的是,两个不太懂说话的人撞在了一起。
天色没有等待任何人,在厉修余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黑夜已经慢慢将这片森林笼罩了起来。
厉修余转回头,终于找到了一句话可说:“莫师姐……”
“厉师弟!”莫桐声同时说道。
这两个可笑的人,终于在同一时刻,想到了同一句话。
空气中的尴尬,像是黏糊糊的油脂,浇满了整个身子,厉修余秉着呼吸,等待莫桐声再一次开口。
噗的一声,莫桐声笑出声来,她右手捂住嘴,眉眼已经笑成了月牙,她先开口笑道:“厉师弟,我们就在这里扎营休息吧,明日一早,等你好些,我们在尽快赶路!”
厉修余秉着的呼吸,终于放松下来,他想说的话竟与莫桐声说的是一样的,他有点尴尬的道:“是,是!”
这是一片较为空旷些的草地,像是专门为夜宿者留出来的,周围是星星寥寥的树木,留出了足够的视线。
厉修余从腰间取出了一只小小的口袋,打开后,里面是粉状颗粒的不知名的东西,微微发散出怪异的味道。
莫桐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厉修余一边将这口袋里的东西,在地上撒成一个大圈,一边回道:“这是混合多种强横怪兽的粪便,大部分野兽闻到就会远远躲开,今夜我们就在这圈内休息,想必不会有野兽袭扰。”
莫桐声了然的点了点头。
厉修余熟练而沉默的生起一堆火来,信手拈来的折断几枝粗壮些的树枝,用地上抓起的结实草根缠绕,支撑在火堆上方最合适的高度,做成了结实的烤火架,又用一枝干枯而结实的树枝,将随身带的食物,穿插起来,放在了篝火上的架子上。
莫桐声就站在一旁,沉静的看着厉修余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完这些事情,他的手没有停滞过一下,他的眉头没有皱过一次,想必这些事情,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莫桐声很想帮帮忙,但却无从下手,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只一会的功夫,所有事情都做好了,厉修余使劲呼出了一口浊气,在篝火的一旁,他安静地坐下。
你坐啊!厉修余看了看对面的地上,地上已经用干净而干燥的枯草团成一个简单的蒲团。
莫桐声瞧了瞧,不禁笑出声来,她低下头,缓缓坐了下来。
“你笑什么?”厉修余转动了一下火架上的食物,轻声问道。
莫桐声脸上还带着笑意,像是无暇瓷器上,那朵美丽的青瓷莲花,细细勾勒在面上,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你看你做这些事情,甚至要比你的连夜雪更加熟练。莫桐声柔声道。
或许,你的生活不应该只有修炼跟报仇。莫桐声没有等厉修余开口,接着道。
厉修余抱着膝盖,沉思了很久,他突然道:“如果我连杀父母之仇都报不了的话,那对我来说,生活的其他部分,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莫桐声没有在说话,她突然想起了那一日在火山中,汤玉伯三人慷慨赴死,厉修余急火攻心时说的话。
当时的莫桐声焦急的拍打他的后背,而厉修余却突然转头,叫了她两声:“母亲,母亲!”
一个人的父亲母亲在一个人的心中,是多少有亲近疏远之分的,而在厉修余这里,却并没有什么分别,这个还没记事就已经失去父母的苦命人,连父母的样子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亲近疏远了。
莫桐声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再多一个字,厉修余的伤心事就要再一次被提起,他们已经成了极好的朋友,而莫桐声是绝不想让朋友痛苦的。
于是她转言道:“我能靠你近些吗?我有些害怕。”
厉修余愣了失神,他没有想到莫桐声会说这样的话,转眼他便立刻道:“当然。”
莫桐声缓缓起身,拽着蒲团,坐在了离厉修余更近一些的身边,两人并肩坐着,静静地望着摇曳的篝火。
厉修余渐渐地有些出神,那摇曳的火焰,倒映在眼睛里,瞳孔里的精神已经消散了许多,他感到很轻松,起码有人是陪伴着他的,这让他感觉很安心。
莫桐声悄悄地,有挪动了一下身子,离得厉修余更近了一些,她突然开口道:“你不害怕吗,这样的阴森,这样的黑夜?”
厉修余终于回了神,瞳孔里的精光又一次聚焦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笑道:“在我看来,黑夜远比白天要安全得多。”
莫桐声绝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惊奇的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不害怕黑暗,不害怕阴森吗?”
“是啊!”厉修余又笑了笑,“我们周围很黑,很暗,可能还有野兽在四周垂涎,可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感觉,只要置身于此的人,都会感到黑暗阴森,我们是一样害怕的。”
莫桐声接着问道:“那么野兽呢?”
厉修余道:“野兽可比人好对付多了,他们没有诡计,没有思虑,只需要一袋野兽粪便,他们就不敢袭扰我们。”
莫桐声不禁点点头,感觉他说的极有道理,笑道:“如此说来,当真是黑夜要比白天安全多了。”
周围又重新安静下来,而这一次,两人终于没有在感觉到任何的无所适从,他们一起,在这无边的黑夜中,痴痴地望着,那摇曳而明亮的火焰。
不知为何,从酒店出来以后,柳姒就不再急匆匆的御空赶路了,她不疾不徐的走在云明前的两三步,脸色平静而不食烟火,平日里的邪魅,诱人也终于消失掉了,她就像一个迷茫的女子,行走在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古道上。
云明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跟随着,几个时辰之前,这美丽的尤物,将酒店里所有的人,都斩成了无手无脚的废人,而现在,她的头低沉着,她的脚步拖沓着,像是换了个人似得,云明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艳阳已经快要落下山去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柳姒的脚步从未停歇,这让毫无真气法力的云明叫苦不迭。
时间趋于长久,偌大的太阳终于依依不舍的落下了帷幕,古道旁,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了一整天,终于安静下来,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这悠长而无际的古道上,沙沙沙的响着。
“你会喝酒吗?”柳姒突然停下了脚步。
云明正勉强的跟随着,突然听到这无由的话,竟愣了下来。
柳姒转过头,盯着云明。
云明不敢说一个不字,只是他突然发现,这个一向让他看不透的美人,美面上竟然噙着两行泪迹。
是新的眼泪,沿着旧的眼泪,将面上白生生的粉冲刷出来的沟壑。
这个女人,一直走在前面,原来是一直在流泪啊!
云明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柳姒自己才明白,什么事,什么话,才会勾起她往日的回忆,才会揭开她伤痛的伤疤。
但他知道,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一个人,突然受到伤害,就会放声痛哭,而这无声的泪痕,才是沧桑旧日的伤痛啊!
云明突然不那么害怕她了,他强声道:“我不会喝酒,但我愿意陪你喝两杯。”
柳姒突然笑了,笑出声来,咯咯咯的,像花朵一样鲜艳,像太阳那么明亮,在这黑夜里,照亮了云明的脸庞。
云明终于看清楚,这是个单纯,美丽,快乐的女孩,曾经。
她要杀人时,是雾里看花,似有若无的邪魅微笑,她真的快乐时,却是毫无顾忌,龇牙咧嘴的欢笑。
她的娇媚诱人,是给死人看的。
片刻之后,柳姒与云明坐在了一家小小的,只有三张桌子的酒馆里。
酒馆是一幢二层的破旧小土楼,坐落在古道的一旁,一面破旧发灰的酒旗,垂头丧气的立在一旁,隐隐约约的写着个酒字,酒馆的右边,是一处破旧的马厩,此刻空无一物。
当云明跟随着柳姒进入那家小酒馆的时候,柜台后传来一声沧桑的道:“客官,小店打烊了,请改日再来吧!”
云明有些紧张,他怕这个喜怒无常,而且心情并不好的女人,一听此言,又要大开杀戒了。
可柳姒却轻声的道:“老爷子,是我来了!”
云明只听见柜台后,叮叮当当的一阵作响后,猛地站出一个头发灰白,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体态壮硕的男人。
屋里的灯火昏暗,老爷子一时看不清来人到底是谁,他手扶着柜台,身子往前探去,眉头皱了起来,眼睛紧紧眯着,努力想要看清楚,是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老爷子终于看仔细了,他没有立刻迎上前来,而是大声惊喜的道:“老婆子,你看谁来了,你快下来!”
柳姒的美丽脸庞,再一次盛开了花朵,在这昏暗的夜里,像是美丽的昙花,震慑了云明的心魂。
她快步向前,隔着柜台,握住了老爷子的手。
你吼啥?云明听见,从楼上传来一声骂骂咧咧的回声,接着。是年老沉重的步伐,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咚咚咚的,像是欢乐的迎接客人的鼓声。
咋了,云明还没见到这个火急火燎,脾气不好的婆婆,就已经听见她说了好几句话了。
“你看,你看!”老爷子被柳姒握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看向楼梯,急切的盼望,自己的妻子与他一同分享自己的喜悦。
终于看清楚了,云明看到,一个与老爷子一般年龄的婆婆从楼梯口拐了出来,这个老眼昏花,身躯佝偻,头发灰白的婆婆,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柜台前的柳姒。
在没见到柳姒前,两个老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侵透着生活的平淡,乏味,而当他们见到柳姒的那一刻起,他们是一样的惊喜万分,欣喜如狂。
柳姒松开了老爷子的手,几步走到了婆婆的面前,婆婆佝偻的身躯,好像重新焕发了光彩,她用干枯而干燥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柳姒的手。
“闺女啊,你有多久没来了!”
云明仿佛又一次看到柳姒的眼睛里,好像噙起了泪水。
“吃饭了吗?”
“没有呢!”
“还不快去做饭!”婆婆转过头,朝着老爷子大声地道。
老爷子明显还沉浸在激动里,老婆婆的这一声,才唤回了他的精神,他连声道:“好嘞!好嘞,闺女,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小黄花!”
说罢,那老爷子立刻转身去了厨房,而那老婆婆才终于注意到了,那站在门口的云明。
婆婆转回头去,对着柳姒道:“闺女,这位少爷是?”
柳姒连头也没转,笑道:“什么少爷啊,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一同做事情回来,路过这里,就想过来看看,他便陪我来了。”
说罢,柳姒扶着婆婆坐在了离楼梯口最近的一张桌子旁,云明多少有些吃惊与尴尬,吃惊的是,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柳姒,竟还有如此一面,尴尬的是柳姒只说了他一句,就不再管他了。
好在婆婆早就一眼看破,说道:“年轻人,快过来坐吧!”
云明挠挠脑袋,硬着头皮,坐在了柳姒和婆婆的对面,道了一声:“婆婆好!”
婆婆微带着笑意,点了点头,便转头同柳姒说话去了。
说的都是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话,问的都是嘘寒问暖的殷勤关怀,云明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让云明不禁有些唏嘘,离开家已有两年多了,再一次感到这样的温暖,竟是在异乡的一处小小酒馆。
没有一会的功夫,带着围裙的老爷子便端着一盘盘热菜热汤,放在了几人的面前,都是些寻常菜肴,可那氤氲热气里,却透着家的温暖。
时间过得飞快,一顿饭只感觉在眨眼间就到了后半夜,连云明也被这快乐浸透了,他不会喝酒,却频频举杯,与酒量不错的老爷子,一同举杯畅饮,柳姒更是喝的满面殷红,那美丽的脸庞,带着熟透得笑容,这是快乐的味道。
她笑起来,可以露出满嘴整洁的牙齿,可以放肆的仰天大笑,可以毫无顾忌的前仰后合,他不是个淑女,但却更加美丽。
终于来到了后半夜,老爷子老婆婆已经上楼休息去了,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云明柳姒两个昏沉笑语的人,在醉着。
云明已经吐过了一次,可当柳姒举杯的时候,他并不想拒绝,这个映着满面桃花的女子,此刻更加的美丽诱人。
“这两位老人家是你什么人?云明已经醉的不成样子了,”他囫囵的开口问道。
柳姒双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扶着红腮,额前凌乱的青丝,也终于顾不得挽在耳后,挡住了柳姒迷离的美目,却挡不住她满面的醉笑。
半晌,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如果下次有机会,我们还能一同坐在这间小酒馆里,我就告诉你。”
“好!”云明大声笑道:“我等你!”
“来!喝酒!”柳姒举着酒杯,大声喊道。
喝!
……
又是长久的一夜,在这寂静昏暗的古道旁,两个年轻男女,却在这里的一家小酒馆里,喝的酩酊大醉。
在柳姒的心里,此刻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一场大醉了,醉了,就很容易忘记很多伤心事,只记得眼前的快乐。
她曾经无数次的大醉,却从来都是一个人的狂欢,可是今夜,这个寂静的夜里,终于有人,能毫无顾忌的陪她在醉一场。
“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但我却知道,你被伤过心,而且被伤的很严重!”云明喝了一口酒郑重的道。
扑哧一声,柳姒笑出声来,她使劲抬起沉重的螓首来,醉笑道:“你才多大,你知道怎样才是伤心吗?”
“哈哈哈,我并不知道,就为了我不知道,我们再喝一杯!”云明豪气干云的大笑道。
“再喝一杯!”
想喝酒的人,不管多么牵强,都能找到理由喝酒。
柳姒将酒杯举到唇前,笑着,猛一仰头,将杯中的酒灌了下去。
眼睛里,却留下一滴泪来。
就像一头洪荒猛兽,在柳姒布满了伤痕的心中,踩踏着,翻滚着,蹂躏着。
云明看到柳姒的泪水,但却并未问任何,她只想醉,却不想说。
他看着柳姒,半晌他开口道:“我相信,我一定是为数不多,见过你真正的哭和笑的人。
嘭!柳姒沉重的头终于支撑不住了,压在两条白生生的臂膀上,终于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