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
毡房上沉积的白雪随着门帘的打开,簌簌掉落,厉修余猫了猫腰,进了莫桐声的毡房,房间里简易至极,一张临时搭建的床铺,一盏有些摇曳的炉火,厉修余定了定身子,外面强烈的光线让他还不太适应毡房内暗淡。
他拍了拍脚上不小心沾上的积雪,站到了炉火旁边。
而自始至终,盘坐在榻上静静打坐的莫桐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厉修余紧紧盯着那似有似无,轻轻摇曳的炉火,好像生怕它在某一刻,再没有力气燃烧了。
呼,厉修余转头看看莫桐声,深呼吸了口气,道:“麻烦不小,来了很多人。”
莫桐声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炉边的厉修余,忽然间笑了笑。
正犹如此刻的冰川雪原,迎来了三月的春风,温暖袭人。
莫桐声意味深长的笑道:“厉师弟修为高深,近年来又历练颇多,杀伐果断,想必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厉修余自然听得出其中的些许讽意,却也不以为意,回过头来,盯着莫桐声道:“你我同出一门,此次雪域之行,决不能丢了灵剑阁的颜面。”
莫桐声听罢心中怅然,正色道:“辛苦厉师弟外出打探了,厉师弟以为如何?”
厉修余终于转过头去,还是盯着炉火,半晌,不解的摇摇头道:“此次飘雪楼好像要弄得天下无人不知一般,三教九流,尽皆来到,外面全是不计其数的修道人,都想要分一杯羹呢,其他无关紧要,有一件利害事,有一件蹊跷事,”他顿了顿,继续道:“你看外面那幢三层楼阁。”
莫桐声有些奇怪,起身掀开门帘往外瞧了瞧,那幢三层阁楼实在太过显眼,无需寻找,一眼就可以看见。莫桐声不明所以,回头望向厉修余。
“那是一件法宝!”厉修余抬头看着莫桐声,眼中有着莫名的味道,静静的道。
莫桐声大惊失色,没有看到厉修余眼中的神色,奇声问道:“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的法宝吗,它的主人是谁?”
厉修余平日里没说过这么多的话,竟有些累似的,又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顿了顿道:“此楼名随心楼,是百余年前,江湖上有一位自号随心道人的乡野散修制成的,此人道行不高,却是一位炼制法宝的高手,这件随心楼便是他生平最为得意之作,此物可大可小,与人争斗时可困敌于内,着实厉害,后来。。。”
厉修余又是一顿,抬眼看了看莫桐声,说道:“后来当时的魔教诛月宫宫主瞧上了这件法宝,意欲高价购买,不过随心楼乃是随心道人不可商贾之物,于是婉言拒绝,本以为相安无事,却不料诛月宫宫主竟然亲自出马,杀害随心,取了这件随心楼。”
莫桐声听罢,美目轻挑,义愤填膺,恨恨的道:“魔教中人果然各个心狠手辣,夺人所爱不说,竟然杀人灭口,着实可恨!这位诛月宫主如今如何?”
厉修余还是那么平静,说道:“当时的那位诛月宫主,正是当今一统楚地,号令魔教的鸿鹄!”
莫桐声惊愕失色,瞠目不语。
鸿鹄这两个字对于如今的灵剑阁来讲,实在是如雷贯耳,记忆深刻,此人不但修为高深莫测,道行深厚,更令江湖人忌惮的是此人身负无双智计,神机妙算,奇谋百出,若干年前的南海寻宝一案,魔教倾巢尽出,虽然灵剑阁飘雪楼南北铁甲堡共同联手抵御,却仍然大大低估了魔教实力,南铁甲堡掌门曲靖扬爱子不幸被杀,曲靖扬本人也受了重伤,根基受损,灵剑阁掌门师弟戒律堂首座宇文康被杀,更令人叹惜的是飘雪楼掌门厉伯鸿夫妇为救师弟淳于宴独闯鸠王谷,不幸双双遇害,此一役正道门派大败,各门各派精锐弟子死伤无数,中流砥柱皆有损失,一时间风声鹤唳,哀鸿遍野。
而这些死伤正道人士的始作俑者当中,都有一个人的身影,鸿鹄,而更令人脊背发凉,忌惮不已的是,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空气中的宁静保持了很久,让原本寒冷的光线,显得更加暗淡,莫桐声怔了半天,终于开口了:“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吗?”
厉修余搓了搓手,眉头紧锁了起来,道:“这件事奇就奇在这里,知道这件事的人有很多!”
莫桐声骇然,问道:“既然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他不怕暴露行踪吗?”
柔弱的焰火在炉上轻轻摇曳,仿佛会随时熄灭一般,厉修余眯着眼,皱着眉,紧盯着火焰,沉思不语。
半晌,莫桐声又道:“你不是说还有一件蹊跷事吗?”
莫桐声的话语将厉修余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厉修余开口道:“不错,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奇怪。”
顿了顿,厉修余又道:“虽然早在一年前,极北雪域宝物即将现世的消息,就已在江湖上流传甚广,但宝物出现的时间,地点,是由距离极北雪域极近的飘雪楼传出来的,不过关于这个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其他门派路途遥远,谁会不远万里,亲来考证?”
莫桐声万万没想到厉修余会说这样的话,惊道:“飘雪楼虽多年隐世不出,但毕竟也是名门正派,怕是不会故意传出假消息吧,你又何出此言?”
厉修余目露精光,双眼微眯,突然间盯着莫桐声说道:“因为传出宝物现世这个消息的飘雪楼,到现在没有一人来到这里!”
莫桐声更是惊骇的瞠目结舌。
魔教教主高调现身于此,好像志在必得,飘雪楼传出消息,弄得天下无人不知,自己却并未现身,这让厉修余苦思冥想,却始终不得解。
莫桐声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半晌,她终于收起了惊骇的神色,道:“此间事大,一旦掀起狂澜,绝非你我可以力挽,必须禀告掌门真人,由他做出定夺!”
厉修余沉默不语,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云明实际上很奇怪,他很好奇带自己来到这极北雪域的楚正兴到底是什么人。
因为当他从那栋三层阁楼中往外瞭望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街道上的人已经比往常少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日楚正兴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很有可能是因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你说,这些人,如果早就知道我会来,他们还会千里迢迢的赶到这鸟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吗?
强大的人,竟然如此强大。
云明站在窗前,望着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原,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天空如此湛蓝,大地如此白洁,这个小小村落,成了整个世界的唯一污垢。
他开始相信,只要楚正兴愿意,他能毫不费力的抹除它。
但更让她好奇地,是楚正兴为什么如此厚待于他,一个名不见经传,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四岁少年,难道是因为他与自己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吗?
云明自嘲的笑了,越想越好笑,于是他捧腹大笑,笑的弯腰捧腹,前仰后合。
这个时候,楚正兴走了过来,说道:“什么事让云小弟如此开心大笑呢,说来听听。”
云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得道:“刚才我在想,老哥修为高深,实力滔天,却为何对我一个无名小子青目以待,大概是你我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吧,你说这个理由可笑不可笑?”
楚正兴听罢,嘴角上也有了笑意,渐渐整个面目都有了笑容,到了最后,竟跟云明两个人一起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了。
笑了半晌,两人终于止住了笑意,不知所谓的笑意,楚正兴道:“云小弟,你我既已相交相识,又何必非要明白为何呢,来来来,我这还有些好茶,你我谈天说地,静坐品茗岂非美事?”
云明十七岁了,自东行以来,见了商贾的狡猾,见了人情的冷暖,见了行凶的残忍,见了杀人的血腥,此刻在这大笑之后,终于感到这件事情有不为人知的深意,终于心中有了些许的防备。
然而这防备却不知所名,云明只好笑道:“正是。”
两人端坐于茶案两侧,壶是好壶,杯是好杯,比之上一次古道边的茶摊,实在是高明的多了,氤氲水气,烟波浩渺。
楚正兴用刚从炉上烧开的热水,挨个的把壶和杯烫洗了一遍,搁置一旁,从暗匣里取出一瓷罐,打开罐子,里面是一种呈现为淡紫色的茶叶,叶片舒展。
云明瞳孔一缩,急忙凑上前去,捻出一粒来细细观看,楚正兴笑了笑,道:“云小弟可知道这是什么茶呢?”
云明看了半晌,又将茶叶放在鼻前细细嗅闻,想了半天不确定得道:“昔日小弟未曾出门以前,家中经营茶楼生意,所见茶叶品种无数,不过单这一种,小弟确实未曾见过。”
楚正兴哈哈一声大笑道:“就连云小弟这等精通茶道之人,也未曾见过,那楚某人心中不免有些自得了。”
云明皱起眉头,紧盯着手中那片茶叶,突然眼前一亮,道:“小弟虽然未曾见过,但曾于家中藏书中似有阅及,小弟如若说错了,老哥不要笑话。”
楚正兴正将开水倒进添有茶叶的茶壶中,闻言笑道:“但说无妨。”
云明放下手中茶叶,侃侃道:“闻言南疆不知名处,有挖药人误入此地,闻得一阵奇香,寻香而去,发现深谷之下,溪水之畔,生有两株未名树木,一高一矮,一粗一细,两棵树盘根错节,结伴而生,正如一对夫妻相互依偎,而香气也正是从这里散发而出的,其叶片狭窄细小,兰香浓郁,挖药人喜不自胜,贪婪之心欲据为己有,于有一日,将两株茶树挪植于家中,不料几日之后,两株茶树由于水土不服双双死掉,实在可惜,自此以后此种茶树也从此绝迹,再无出现,两棵树上仅有的叶片也被茶商闻香而来,制作成了唯一的孤品,命名为夫妻兰,高价出售。”
云明说完的时候,洗茶的步骤已然完毕,云明已然闻到一股异常浓郁的兰香,兰香之中又掺杂茶香,让人十分沉醉,楚正兴正用木夹子将一直瓷白杯子置于云明案前,拎起壶来,濯濯倒了起来,一边说道:“云小弟说的不错,老哥十分敬佩云小弟的茶识,正如小弟所说,人之贪婪贪欲,竟使得不世出的茶树从此绝迹于世上,实为可恨,不过以楚某见识,挖药人的可恨之处,不在于他想将宝物据为己有,而在于他想将宝物据为己有,却又没有保存他的能力,即便茶树继续存活于世,终有一日,也会被他人抢夺,不是吗?”
云明细细嗅闻那瓷白杯中氤氲水气,茶香兰香并存,轻吸一口,满口异香,耳边听到楚正兴的话语,心中却有了凛然的寒意,云明放下手中杯子,却不做回答,另起炉灶道:“楚老哥说要送我一件宝物,云明无功无德,受之有愧。”
楚正兴微微笑道:“云小弟莫急,方才云小弟问我如此青目于你,自然不是因为你我同谙茶道。”
楚正兴顿了一顿,抬眼看了一看对面这个少年。
这是个不普通的少年,他不比常人聪慧多少,也不比常人强壮许多。
但至少,这是个修道天赋不错的孩子。
楚正兴身通神魂之术确非虚言,这种奇术虽然楚正兴才修炼几年,尚不精通,但观望一人的魂魄,根骨,已然炉火纯青,当日在古道茶摊之时,楚正兴一开始并未注意,只是当做擦肩过客罢了,待到两人同坐一桌,品茗闲坐之时,楚正兴才用此奇术查探。
“灵剑阁好厉害啊,”楚正兴道的无头无尾,道的毫无缘由。
楚正兴当日在古道茶摊之时,说过一句同样的话,灵剑阁,一个普通弟子,下山寻缘,竟能找到如此天赋秉异的人才,这说明灵剑阁数百年如一日的掌握着这种能力,而且已然教习到很多弟子。
而自己,若不是许多年前南海之行,得到这神魂奇术,到现在仍然不会这种能力。
突然之间,他对自己的这次极北雪域的计划,开始有些担忧了。
看着这活力朝气的少年,楚正兴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孩子,一个同样天赋秉异的孩子,一个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失去父母的孩子。
面前,是一个拥有无限未来的人,是一个会在灵剑阁大展拳脚的的人,是一个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人。
楚正兴明白两人的不同,自己是个为灵剑阁所不容的人,而云明会成为灵剑阁的弟子,不过楚正兴不屑于杀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更何况他们还有着同样的兴趣爱好呢!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再去想这些。
云明还是十分错愕的,他被灵剑阁挑中不假,却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达到楚正兴所说的那种地步。
惊愕之后,反而是冷静了许多,半晌他说道,“这足够吗?”
楚正兴已经喝了三杯茶了,他说道:“这足够了,”顿了一顿,他突然意味深长的道:“而且我相信终有一天,你我会并肩为战的。”
云明还是有些迟疑,因为他不知道楚正兴是什么人,但又放心多了,起码他知道了原因,知道原因意味着他不会伤害自己,更重要的,他还承诺给自己宝物呢!
云明心情舒朗了一些,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了望外面,说道:“人还是好多啊!”
楚正兴也同样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屋里温暖如春,外面却依旧是寒风凛冽,云明转头看他,寒风刮在楚正兴的脸上,发须飘散,整个人如同无锋重剑,气势恢宏。
楚正兴突然意味深长的笑道:“人越多,我们才越能得到宝物!”
云明越发看不懂这个人了。
一只青铜小鼎立在案上,鼎口之中散发着氤氲的热气,如果仔细嗅闻,就能闻到一股奇香,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在鼎的底端发现四颗乳白色的丸药。
拙意一手执在鼎耳之上,一些白色光华从拙意有些干枯的手上散发出来,案上还放置着一些药材,拙意把这些干净的药材缓缓放进鼎中,那氤氲热气似是温度极端恐怖的火焰,药材刚刚入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萎缩,一些渣料掉落,被青铜小鼎低端的一处圆孔吸纳,不使至于沾到快要成型的丸药之上,萎缩的药材慢慢变为一小团青色液体。
炼制丹药是一件非常耗费功力的事,拙意的额头上已经星星的出了些汗了,作为灵剑阁的掌门,他已经许久不炼制丹药了,许多门中需要的丹药很多弟子就能炼制,这一次,他炼制的却是几枚相当有难度的丹药,非他亲自上阵不可。
陈勤站在稍远处的地方,看着拙意颤颤巍巍的完成最后一道程序,心中不免唏嘘,拙意已经太久没有出手了,久到连自己这个大弟子都不知道掌门到底道行几何,不过今天总算明白了一些,至少自己来炼制这丹药,是完全没可能的。
青色的液体均匀的洒在乳白色的丸药之上,瞬间被吸附了进去,消失不见。
陈勤注意到,拙意的身体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了,同时炼制四枚丹药,让这个道行深不可测的老人,也有些捉襟见肘了,陈勤微微叹息了一声,他明白,本来作为掌门,他不需要这么拼命,也没有必要这么拼命。
直到几日之前,灵剑阁特有的传信鸟从极北雪域传信回来,信上的内容,让他有些不安。
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应该很少有什么事物能让他不安了。
但很快,这种不安愈演愈烈,但又是如此的莫名。
于是他急召浮海三岛的龙穴岛首座汤玉伯,和陈勤,共同商议,最后决定,由汤玉伯,前往极北雪域,以应付突生诡谲的局面,在汤玉伯临行之前,拙意又亲自出手,炼制出了这四枚救命的丹药。
汤玉伯倒觉得掌门真人有些大题小做了,就算鸿鹄真的去到了极北雪域,所行也不过是为了宝物,但掌门执意如此,汤玉伯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陈勤赶忙迎上去,扶住了有些摇摇欲坠的拙意真人,从身上取出一块白色手帕来,替拙意擦拭汗渍。
拙意脸色有些苍白,他笑笑道:“老了,不中用了。”
陈勤细细为拙意擦汗,道:“师父不老,只是此药耗费太大。”
拙意又是一笑,道:“你汤师叔定然觉得我年老失勇了。”
陈勤扶着拙意坐下,道:“厉师弟,莫师妹俱是大才,又加上汤师叔修为通天,此行定然有惊无险。”
拙意看看陈勤,知道他还没有说完,也不说话,果然陈勤继续道:“不过此事疑点重重,多一层保证固然是好的,只是辛苦师父了。”
拙意张开手,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中,隐隐有四枚丸药滚动,脸色凝重道:“南海一事,我正道多有损伤,如今鸿鹄亲去,此人有心计无双,诡谲神算,就怕他又是心怀不轨,多一层保障我也能放心些。
陈勤心中一凛,许久道:”南海一事,怕是让我们所有人长了教训,如今极北雪域又现宝物,我正道人士一定早就加足了戒备。“
拙意静静坐着,过了许久,把玉瓶递给了陈勤,道:”叫你汤师叔出发吧。“
陈勤应是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