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风吹起,战鼓擂响,浩瀚海龙王的大军奔袭而至的时候,李云心站起了身。
他独坐一夜,小校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到如今瞧见四方海面涌起兵将旌旗,到底又有些发慌从前他应当是在对面的,如今却在李云心身边。或许这位渭水龙王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挑战全世界的感觉,可他显然还没有。
于是壮着胆子低声问:“……龙王,咱们……可有什么章程?”
李云心的衣衫早干了。如今负手而立,衣袂飞扬,声音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之前有。”
他慢慢抬手,将掌中握着的一点红重新按上眉间:“但现在没有了。听天由命,瞧瞧是死是生。”
小校张嘴愣了一会儿,颤声道:“龙王……是在说笑吧……”
李云心淡淡地看他一眼:“哦。”
……
……
从极远处看李云心以及他立身的石柱,就好像在看一个黑点和其上的微小尘埃。
但浩瀚君并不怀疑那粒“尘埃”所拥有的力量。
可也不畏惧。
他在东海君的殿中表现出鲁莽的一面,但也只是表象罢了。莽夫不可能统领疆域最为广阔的浩瀚海,也不可能叫麾下将士用心、如臂使指。
如今他坐镇后军,身边诸将环绕,已将李云心容身石柱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此番共发兵三万,尽是浩瀚精锐。大军所过之处尽皆一空,所有的鱼虾都被捕食。这是陆上所没有的便利行军所到之处皆为粮仓,用不着担心后勤供给。
他没有冒进。只是将石柱周围百里之内的水域围住、将随军的无生仙门方士遣出。
这些方士,也是修行人的一员,可远比寻常修士更擅长阵法。
如今十几个方士在先锋数军的护卫下,谨慎地接近紫夜真人所报的李云心设下的阵法边缘,行探勘测绘之事。
这些方士的头领看着是一个中年的男子。孔武有力,下巴有些胡渣。依着陆上人的眼光来看,是个奔三的大叔,道号琴风子。
琴风子的修为不高,堪堪化境巅峰罢了。但站在浩瀚君身边的水台上,气势丝毫不弱。神情淡然,脸色平静。他身边除了浩瀚君还有数位玄境、十几位真境的妖将。但如此也没能叫他觉得局促。
无生仙门的修士在海中算得上“超然物外”的存在,即便在并不喜欢他们这些人的浩瀚君身边也没有改变。
只是气氛略有些微妙罢了。
大军驻下、等那些方士勘探测绘的功夫,这二人一直没有交谈。待半个时辰之后、方士们陆续回来缴令,这琴风子才略施一个道礼:“君上,已有些眉目了。”
浩瀚君坐在由十六名妖兵所抬的辉煌宝座上。听他这话隔了一会儿才道:“哦。说来听听。”
琴风子顿了顿:“紫夜真人所言无误。以那根石柱为中心,百里海域之内都是一个阵法。不是玄门道统、剑宗的手段,我们无法得知详情。”
“但紫夜真人此前已用金丝勾缠法探查过。知道他这阵法是个生生不息、抱残吐纳的阵。以寻常人听得懂的话来说,就好比”
“我们以十分力去攻,他能挡下七分,阵法又吸纳三分。紫夜真人此前用了两记杀着,都被他给硬接了,也将那力量存下。而后又辅以别的手段,将那些力道百倍、千倍地还来。因此真人才被重伤”
“是死了。”浩瀚君插言道,“怎么破阵?”
“要破阵法有两个法子。”琴风子似乎并不介意他的那句话,“一个是慢慢地来。万物都有极限。我不知道他是用何种手段、怎么成的这个阵。但知道不可能无限地吸收力量。我方有大军三万。慢慢去攻,不叫我方损兵折将。他的力量积蓄到极致,要么反击,要么阵法自反噬自身。无论哪一种,咱们都挡得下来。”
“且用这个法子,或许还能在争斗中发现我们暂时没有注意到破绽。此法保险。”
浩瀚君沉默了好一会儿。自始至终都在眯着眼睛看李云心。
然后抬手往远处指指:“你说。你们的人忙活了这么久,那个李云心就在石头上站着,看着。是吓傻了呢,还是有恃无恐,觉得叫你们查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琴风子也抬眼往远处看了看。
如今朝阳初升。李云心的身形衬着晨曦,格外分明。
他的确自始至终都一动未动,倒是身后的一个小妖在走来走去,似乎又惊又怕。
琴风子想了想:“能布出这样的阵来的人……我实在不敢妄加揣测。浩瀚君,贫道有一些话,说了还请君上不要怪罪。”
浩瀚君撇撇嘴:“怪不怪罪,你先说了才知道。”
琴风子便道:“我虽是化境修为,却不是因为不够勤勉、将修行耽搁了。乃是因为老祖宗说我于阵法一途独具天赋,因此叫我在这方面多用心。境界、神通,我诚不如君上和诸位将军远矣。但在阵法上,我自忖不输洋面上的任何一人。”
“我粗观此阵。只觉得此阵绝非人力能成。说句悖逆的话,便是老祖宗亲临、以他的神通,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说到这儿,浩瀚君终于微微转脸看了他一眼。周遭诸将也都面有讶色。
这些无生仙门的修士也爱耍弄心机。但所有人都晓得于他们而言那位弱水之中的“老祖宗”是至高无上、绝不容亵渎的存在。他如今竟把那位“老祖宗”也牵扯进来,说的大抵是真心话了。
便听他继续说道:“但这种无法可成的阵,竟然真的成了。我还听说,这阵法是在一夜之间成的先前各路联军追杀女妖至此的时候,这洋面上还没有此阵。但诸军败退、只过了一夜……就凭空出现了。此间必有蹊跷。”
浩瀚君皱眉:“你想说什么?”
琴风子轻叹口气:“贫道素知浩瀚君的勇武冠绝诸海。我这第一个法子保险,但君上未必喜欢。可仍然想劝不要用第二个法子。”
浩瀚君冷哼一声:“我的事,不由你做主。你这第一个法子缩头缩脑,本君的确不喜欢。说第二个。”
琴风子无奈地摇摇头:“第二个法子,先前紫夜真人已用过了。以力破巧。他想要用广生玄妙真人的力量一举击溃这阵法。但没料到那样的力量也不尽足够,反被李云心用去了。而我军三万之众,皆为精锐。再用这以力破巧的法子,或许有效。”
浩瀚君皱眉:“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
他说了这话,又长出一口气,往周边一指:“你看看。这洋面上除了咱们浩瀚海这一军,还有些什么人?”
用不着看琴风子也知道,还有各路的妖魔。
凡人看海,只觉得一片广阔,广阔之中又显荒凉。但实际上海中也算是繁华热闹的,只是不像陆上那么拥挤。龙王们麾下有自海中各处征召而来的妖勇,编为兵将。另有许多未被编制的,便收归许多妖王麾下。
那些妖王好比陆上的豪强。只是比豪强要强上许多亦有自己的私兵编制。龙王与豪强们共治大洋,才能保得一方海面太平。
如今在浩瀚海这一军之外,许多妖王闻风而来,像是一群等待食腐的秃鹫。
浩瀚君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半数来自东海,某些来自浩瀚海,另有许多来自余下诸海。
真龙在一千年前废去了蓬莱娘娘一干人等的修为,拔擢了如今这些龙王,并不是完全没有留下祸患的。蓬莱娘娘等人原本不属于海中妖族,乃是凭空生出的强横统治者。一统一治之道,需得威严神秘、高深莫测为上。但如今这些龙王既是“起于草莽”,海中其他妖王岂会没有“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呢?
妖王们既有这样的心思,便更有许多随时都在寻找可能的时机。
东海君同样清楚这一点。早在浩瀚君大军开拔之后便将消息传出,引得各路豪强闻风而至。说是为浩瀚军扬威助阵,可实际上打的都是等待看笑话的心思吧。
倘若他这一军出了什么差错以一海精锐围剿陆上大妖而溃败的笑话就将传遍大洋。浩瀚军将威严扫地、将在以后的日子里面对诸多叫人焦头烂额的挑战。
东海君这一招毒辣。其中缘由在殿中已说过了。
他们那八位龙王知道内情、晓得李云心的厉害。可在海上的诸路妖王眼中呢?
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客希夷玄妙境界的修为跑到洋上自称龙王,砸场子来了。
八位龙王说九海精锐尽出围剿李云心叫人笑话、看轻。可实际上即便是如今号称九海最强的浩瀚军精锐尽出,便已叫人觉得难以理解、不可思议了。
以一海对一人……即便是赢了都已经大损颜面了。
浩瀚君轻轻哼了一声:“这些人,都等着瞧本君的笑话不,何止这些人。东海君等着瞧,另外那几位也在等着瞧。”
他叹息一声,重靠回到宝座上,挥挥手:“先依着你的法子来吧。”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要叫这些妖王也看我以一军击一卵的笑话么?慢慢捉到他。把他”
他的目光转向更远处、那悬浮在海面上的不动方尊:“封到那东西里面去。”